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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生命无价

 

    每次钻到废墟里挖东西,章明都要感叹一番。

    废墟里空间狭小,光线阴暗,拿着手电没法儿干活儿,放哪儿都放不住,稍有震动就滑下来。全靠模模糊糊的自然光,蛇行般爬在两层楼板的中间,按照露出来的衣物或者认为是有价值的东西,对付着挖就是了。人在里面呆不上一小会儿,直冒冷汗,呼吸困难。肚皮被又潮又硬的水泥板冰得叽哩咕噜,有时候憋不住地一个劲儿放屁,空气不流通,好半天都不散味儿。总不能为了放一个屁就从里面费劲巴拉地钻出来吧?那只有“自产自销”,一点儿都不会浪费。

    有一间屋子的房梁下压着枕头包。露出小半截的白布包早被撕扯开,里面有一件崭新的的确良军上衣和一条蓝军裤,一顶单军帽,一套新的绒衣绒裤。章明试着用手竭力地撕扯,毫无作用,衣服一丝一毫都不动。要是能扯动,肯定轮不到我……银行对面曾经开来一辆进口的起重量为16吨的吊车,想吊起一块楼板,结果楼板没吊起来,吊车后轮却离开地面好大一块,吓得司机再也没敢起吊。

    顾清水往里钻,章明紧随其后。这是指导员的房间。

    “你看,一个人钻进来多好,”顾清水吭吭吃吃,“这下伸不开手脚啦。”

    “我已经进来了……指导员有家,平常放在这儿的东西少,随便挖挖,差不多就行……别翻抽屉了,里面除了笔记本啥也没有。嗯……在床上找找吧,兴许有替换洗的衣服,扯出两件,能交差就得。”章明操起一块完整的砖头,平地推着,发着狠地撞床板下一块方形木条。顾清水看出了门道,配合着往床的另一侧垫木板,再用砖往里砸,起到一个杠杆的作用。方木条在重击下“嘭”地一声缩进了床板内,重压下的床板明显地向下一冲。

    “清水,再砸几下,有门儿啦……”章明用力地把手伸到枕头下,探到了一个凉凉硬硬的东西,“清水,别砸了,你摸摸看,里面是什么东西?

    “真的有东西?没白掏……”顾清水伸进手摸了摸,脸上浮起了兴奋的神情,“是一块手表!

    “手表?”章明感到突然,“是指导员的那块表吗?

   “不是他的还有谁的?他的表丢了,他说过不知道砸到哪儿啦……一准儿冇错!

    “哎哟,那咱们的成绩可就大了!快……”他们拼命地撕扯着褥子,一块一块地往外掏棉花……当不锈钢表带露出一条特有的光亮时,他们高兴极了,顾清水用力地伸进手,拱着手背把表掏出来。

    “我看看……”章明扯出系在裤腰里的衬衣,擦了擦手,轻轻地给表上弦,凑近耳边听了听,“走了走了,一点儿没坏!

    章明举着表,顾清水顶着他的脚跟,兴冲冲地往外钻。灿烂的阳光下,手表的反光格外剌眼。顾清水迫不及待地夺到手里,捧在眼前,贪婪地细细观赏,再贴到耳边凝神地听着,憨憨的脸上现出满足的笑容。看着顾清水那份馋涎欲滴的样子,章明觉得可笑:不就是一块天津产的“东风”表吗,质量和样式还不如“上海”呢,价钱一个子儿都不比“上海”的少,份量也不轻,戴在手腕子上小秤砣似的……两人在帐蓬里坐定,章明呷了两口白开水,突然想起了一个主意。

    “清水,关于这块表,我有个想法,你肯定会同意……”

    “嗯嗯,同意……”顾清水心不在蔫。

    “我还没说呢,你同意什么?”章明啼笑皆非。

    “啊?是啊,你说什么?”顾清水抬直起头,满脸迷惘。

    “哎呀,你认真听我说几句行不行?

    “你说你说。”顾清水双手捧着手表,放在膝头上,态度极诚恳。章明决定清理工作到此圆满结束,顾清水的表情没有变化;章明决定手表由顾清水保管,顾清水跳起来。

    “咦!你说的是真咧?

    “真的。”章明点点头,“只是不许弄坏了。”

    顾清水激动不已,神态庄重地点头应允,低头往手心里看了几眼,拿起表,毅然决然地把表戴在手腕上。

    “清水,你特别喜欢手表,是吧?我也喜欢,刚买表的时候也和你现在一样,爱不释手。”

    “你喜欢你能买得起,俺买不起。连里的人都说你的表好,你的到底花多少钱?

    “三百多元。”章明回答得挺谨慎,他不愿意因为这点小事伤害顾清水的自尊心。

    “啊!三百多,不得了不得了,这么多的钱买一块表!

    “唉,是贵了点儿,要不,我想把它卖了,够住院的人花上一阵子……”

    “咦,俺才不相信,这么贵重的手表,这么招人稀罕的物件,能说卖就卖,还把钱给别人花?给谁说都不会相信。”

    “噢,是吗……你,也不相信吗?”章明在心里长叹。

    “嗯,不相信,这么好的物件……”顾清水珍惜地用手掌摩挲着表蒙。章明为这冥顽不化和根深蒂固感到深深的悲哀。他彻底地明白了,没有人会相信他要把手表卖掉,再把卖来的钱给受伤的人用。顾清水的观点具有代表性,也是最普遍的观点。难道,难道我说我的手表是送给白莹的定情物,你们就相信了吗?章明在心里疯狂地呼喊着……他闭上眼睛,重重地躺在被子上。

    营部文书传达司令部通知:所有人员原地待命。

    漫长的午觉睡得粘粘乎乎。章明在一而再再而三的摇撼下眯着睡眼,迷瞪了好一会儿才看清是营部文书。

    “干什么?”他嘟嘟囔囔地问。

    “快起来吧,副营长叫你,赶快!”

     “是,我就去。”他爬起来,套上军装往营部跑。营区四周难得地寂静,大柳树的枝叶一如既往地悠悠扬扬,沙沙的响声里,充足的阳光在树荫里飘忽不定地闪亮。

    “副营长!”章明着装整齐立正站在副营长面前。副营长两眼通红,一脸冷峻。

    “我们伟大的领袖毛主席去世了……”副营长声音颤抖,眼里的泪光又在闪。

    “你说什么?”章明完全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们伟大的领袖毛主席去世了……现在,全军已经进入一级战备,电台就要播发讣告,播发告全党全军全国人民书……”

    “怎么会是这个消息,”章明克制不住噩耗突至的痛苦,失声痛哭,“昨天,昨天老袁,还说上北京开会,能,能见到毛主席他老人家……”

    “李处长向营里要几个人,准备主席遗像,设置灵堂,”副营长呆板着脸,“我安排你和小余先去,人不够再说……你尽快去找李处长,我到车上……”

    “是,我就去,”章明努力地控制情绪,哽咽着,“一定,一定完成任务。”

    “唉,一月份周总理去世,六月份朱总司令去世,地震余波未定,毛主席他老人家又……今年,今年这是怎么了……”副营长一边穿军装一边自言自语,话语中透出淡淡的凄凉。听着副营长动感情的话,章明又哭了起来,心里有着天塌下来一般的感觉。副营长走了,他独自一人在营部的帐蓬里。他哭着,无拘无束地哭着,他哭着,痛快淋漓地哭着。联想到地震当中死难的战友,联想自己受到的那些无法申辩的委屈,痛哭声中,胸中的积怨被尽情地倾吐……桌子上那部电话单机嘶哑地响。

    “喂——”章明抽泣着拿起话筒。

    “你……”副营长的话带着脾气,随即又软了下来,“你能不能先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啊?快点儿过来,李处长他们都在等着呢……设置灵堂开好追悼会是悼念毛主席的具体行动……”

    “让他们先干吧,”他擦擦脸上的泪水,“我,等会儿再去……”

    “不是,余爱萍不会扎绸子花,都说你会,扎好了黑花,确定了主席的遗像,才好布置灵堂……事情不是得一件一件地来吗?

    接待站外面的大杨树下,竖着一幅一人高的毛主席半身像。李处长、干事们和余爱萍站在遗像旁边,比划着议论着。不知道谁把半导体收音机的音量开得很大,哀乐缓缓地流淌。

    “哎,章明,来得正好。我长话短说,咱们想把灵堂和追悼会的会场设在一起,就在咱们的操场上,主席像呢也就要大幅的。刚才试了试,黑花扎得不好看,耷拉着,如果实在扎不好,就得换小幅的,不行就把灵堂和追悼会场分开,但这样从安排上看又不太好……黑绸子花能不能扎得挺起来,哎,万吨巨轮下水时船头上吊着的那种,圆圆的……开追悼会时,军首长肯定到唐山来,和唐山市的领导一起举行悼念活动,咱们一定要把灵堂和追悼会场布置得庄重肃穆,表达我们对伟大领袖毛主席无限的敬意……时间紧,三天后就要举行吊唁活动,九天后全国举行追悼会,还有横幅上的大字,能不能一起写好剪好?明白不明白?

    “明白。我扎一个小的给你们看,如果行,马上扎大的……”

    李处长递过一条黑绸子。章明接在手里,飞快地连叠带系,转眼间,一朵挺括溜圆的绸子花就做好了。

    “对,就是这样的花!难者不会,会者不难!”“好,快点干吧!”李处长和干事们一致认同。

    “准备好大幅的黑绸子和扎花的线。有吗?

“行,小章,你要什么就有什么。燕干事,你来落实黑绸子;周干事,过会儿你把横幅上的字样儿给小章拿来。”处长一句话,干事们马上行动。

章明让余爱萍把一捆绸子倒出一大截,再找一个中间点对折。

   “剪断吗?”余爱萍操起剪刀。

    “别,千万不能剪。这幅像太大了,扎一个黑花小了显得不协调,太大了不好看,咱们要扎五朵黑绸子花,中间一个大的,两边各两个小的,我觉得这样才对称。五朵花,用多少绸子,我心里也没底。剪断了,扎得不够想把绸子散开重新串一串都没法儿,所以不能剪。”

    望着手中柔滑如水的黑绸子,余爱萍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章明埋头在桌面上展开对折点,一个褶一个褶地叠。这个最大的绸子花的第一道褶在他手下顺利叠妥。他两手用力按住,叫余爱萍照他手下的位置按好,他得腾出手来裁一段尼龙绳,把第一道褶牢牢地系住,然后再折第二道褶。她按住绸子的手,自然地压在了他的手上。他烫着了似地把自己的手疾速地抽出来。他敏感地体验到她的手是那么凉润滑腻,在她轻轻地抚摸下,犹如在他焦灼的心上放置了一块冰,十分地熨贴……她的手白皙如玉,柔若无骨,细长的手指和手掌丰腴秀美,半透明的指甲泛着若隐若现的粉红色,手指根部,凹进四个小小的圆窝,优美地排成半弧形……

    “你快点吧,胳膊都酸了。”

    “就好了,来,我把它系上……”章明剪下一断尼龙绳,系在对折线的部位,他停了停,做了几个深呼吸,埋头再叠……系好了九道褶,用中指钩进褶内,向上一挑,用力往外拉,皱褶就变成了挺括的花瓣。在余爱萍的惊叹中,九道褶全被挑开,一个硕大的球状黑花呈现在她的眼前。余爱萍雀跃,无声地鼓掌。晚饭前,一大四小的五朵黑花扎好了,遗像的黑色木框也抬到了帐蓬外。木工帮助他们把毛主席像装进框。

    “真棒!”余爱萍发出由衷的赞叹,“远了不敢说,在唐山这一片儿能数第一!章明,咱们给毛主席他老人家鞠个躬吧。”余爱萍很动感情地提出了这个让章明没想到的建议。他觉得挺别扭。以前看到过的一男一女对着毛主席像鞠躬,那都是在结婚仪式上。虽然现在面对的是遗像,和她一起鞠躬是为了悼念,总是有点……有点那个……但对这个建议,他又不敢说不,只好别别扭扭地跟着她向毛主席遗像鞠了三个躬。

    “就这样,很好。”李处长带着一身好闻的松树味进了帐蓬,对章明的工作赞不绝口,“回去吃饭吧,晚上再来,通知你们副营长,晚上不值班的全都到这边来,扎花,扎白花,做黑纱,还要做几个大一点的花圈……”

    章明大踏步地往营里走,余爱萍紧随其后。她竭力地加快步伐,较着劲地想跟他并排走。他始终让她和自己保持一步左右的距离。

    晚上,接待站里里外外灯火通明。章明放下饭碗就来写大字,余爱萍踩着脚后跟儿跟来,铺纸,拿板尺……时间不长,副营长带着营里能来的人都来了。

    “赵副营长,你的支持太及时了!你在里面等会儿,等我忙过这一阵,有点事跟你说。”李处长很快地分配完任务,把副营长叫到帐蓬门口,低声地说着。章明听到副营长一个劲儿地说着行,好,可以……隐约地觉得他们说的事与自己有关。

    “章明,你先停停吧,”副营长进来,坐在门口的凳子上,章明蹲在旁边,“这些天筹备工作太忙,李处长向营里借你,帮助工作。时间嘛,不长,开完追悼会吧。明天上午你先去指挥所那边开个会,是直属部队召开的干部大会,我不能去了,你一个人去,回来说说会议精神——主要内容是统一部队指战员的思想吧……你们连的事也可以顺便办一办,向连队汇报一下工作。”

    “是。我今天晚上一定把字写好剪好。”

    “写完就行了,让李处长找人剪,你可以早点休息……章明,李处长事先没跟你说借你的事吧?

    “没有。”章明肯定地回答。

    “那,没说和借调有关的事情吧。”

    “有关的事?什么有关的事,没有说啊。”

    “嗯,好,”副营长自言自语,“也是,遇上主席逝世的事,政治部也不会研究干部工作……行了,你快写你的字吧。哎,不要对李处长说我问你的这些个话。”

 

   从晨雾中醒来的山沟,完全大变样了。个把月没回连队,章明对这里陌生起来,只能依据地形和明显的地标、地物回忆从前的山路和田野,温习那些昨日的景物。

    绝大部分帐蓬都撤掉了,取而代之的是钢架房。钢架房盖在山坡上新开拓的平地和荒弃的农田上。局限于地形和面积,大部分钢架房没有按南北的方向搭建,整个布局显得零乱和潦草。

    “报告!”章明对着连部喊了一声。他不知道该进哪个屋。

    “进来。”是指导员,在左边这间。指导员身穿一件白衬衣,坐在被褥凌乱的床上抽烟,因为消瘦的缘故,脸更黑而且也更长了,一块方形的纱布补丁似地贴在额头上。指导员面部表情很平淡,眯着眼在深深地吸进一口烟,烟头持续着明亮。

    “指导员,”章明走向前来,从腕子上摘下带着体温的手表,递到了指导员的面前,“给!

    指导员眯着的双眼不在意地瞟了一眼手表,迷离的目光从烟头上移过来又准备移回原位,一瞬间,他怔住了,双眼豁地睁大,甩过头牢牢地盯住手表,眼神持续着明亮,几乎能把手表熔为一滩钢水。他扔掉香烟,一把夺过手表凑近蒙着塑料布的窗户,返身又跳下床,冲到门外。指导员双手捂着手表,面带微笑地走进来。

    “挖出来的?好挖吗?

    “不好挖,压得太结实。”章明简单地说了说那天挖表的经过。他注意到,指导员用力地捂着手掌中的手表,好像那不是一块表,而是一只乱冲乱撞的小鸟,只要他一张手,手表就会飞走。

    “啊……好,好……”指导员听着挖表的经过,连连说好,意犹未尽,“这么简单?

    “是这样,挺简单。”章明依旧态度平平。整个挖表的过程,没有任何张修饰的成分。手表虽然贵重,是一份重要的个人财产,是谁的,就应该给谁。他没想把它编成一个多么动听的故事,更没想从这件事上得到表扬、奖励或者其他的什么东西。“要不要把留守的情况向你汇报汇报?

    “留守情况?不用不用,老江一直负责这项工作,你找他好了。”指导员把表小心翼翼地戴在了手腕上。

    “他人呢?”章明拍了拍铺板。

    “住到洞里去了,一级战备嘛。”指导员的眼睛一直不离开手腕子,“不忙着汇报,你先吃饭去吧。”

    “是不是早了点?

    “不早,也快开饭了,”指导员扬起手腕,“还有820秒就7点整啦嘛!

    早饭后,指导员找章明正式谈话。

    “章明,实话说,我出院后应该到唐山看看你们,”指导员恢复了原有的神情,慢条斯理,“虽然忙一点,也应该挤出时间来,但总是不赶巧,现在又是一级战备……连队吗,只要你能干,总有干不完的事情。但是,不管你们离连队多远,人多人少,性质上还是单独执行任务,应该到唐山看看。连里其他的干部也没去,这个,只有以后想办法弥补了。”

    指导员弹烟灰,作了一个停顿。章明端端正正地洗耳恭听。

    “地震吗,谁都没经历过,一眨眼的功夫,连队死了这么多人,整个城市都毁了……人嘛,思维和能力总是有限的,应急应变的能力再强,也难以面面俱到。总的说来,连队经受住了这场自然灾害的考验,连队的每一个党员,每一个干部,每一位军人,都经受住了考验,表现不错。你个人呢……”指导员再弹烟灰,又作了一个停顿。章明内心不由得一阵紧张,觉得这个停顿十分地漫长。

   “你个人呢,做了不少的工作,最近一个时间留守,营里和机关的反映都不错,这就好。有些事情嘛,啊,属于处理方法和经验不足,也有一些是个别人的看法,甚至有一点点自由主义。怎么说呢,要汲取教训哪。当然,最好是自己做得无可挑剔,别人想说什么也没有理由。你看,按实际的工作嘛,立个功也还是可以的,这里面,营里做了一些工作,我回来时,基本上已经快做完了……不要有什么想法,你还年轻,有的是机会。”

    章明心里一阵阵犯堵。立功还分什么年轻不年轻,而且我也不是伸手向组织上要功,关键是这功记得公平不公平……别提这事儿,我也不想了……早点挖出这块表,恐怕就不用给我做思想工作了……

    “快集合了。说到这儿吧。有什么想法?”指导员抽完了烟,把烟蒂按进脚边的泥土里。

    “想法?我相信我自己,我会用实际行动对组织负责,我……”他的话被身后传来的哨声打断。身后的那排房子是营部。

    章明看到指导员没有任何表示地站起身收凳子,只好随着他到营部集合。十几个人排成一列,教导员在前面,向山坡下走去。章明走在排尾,人们顺着刚开出来的小路向下走,速度很慢,他自然而然地居高临下,等待中,就势把十几个人的队伍从头到尾逐个地数了一遍,他突然想起了刚才指导员说的那句话,这列人——全营的干部,真的是他年纪最轻,心头不由得为此小小地振奋。

    原来那座大仓库改作了礼堂。为了防震,内壁的四周都用粗大的方木做了加固处理,坐在里面,令人产生一种危机四伏和房子就要倒塌的感觉,很不安逸。

    主席台的位置上,坐着军里的几位首长,表情肃穆。军政治部的常主任首先向全体干部通报了毛主席逝世的情况,并做讲话。章明挺喜欢听他讲话,他的口才很好,声音、动作和风格特别像教导员。不,也许该说是教导员像他……他认真地听着,飞快地做记录……

    “……中国人民解放军是伟大领袖毛主席亲手缔造的人民军队,在推翻旧世界,建立新中国的革命历程中,立下了不朽的功勋。毛主席逝世,是全党全军全国人民巨大的损失。我们是受灾部队,再一次亲身体验到了毛主席、党中央对灾区人民的关怀和温暖,活生生的事实,促使我们对毛主席的感情,对党的感情更深一层。因此,我们更要以搞好战备搞好部队建设的实际行动,报答毛主席和党中央对我们的恩情,报答全国人民对我们的恩情。

    全体共产党员,全体革命军人,要沿着毛主席开辟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坚定不移地前进。坚决执行党中央和中央军委的指示,誓死捍卫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捍卫社会主义祖国,捍卫无产阶级专政。这是我们每个共产党员,每个革命军人应有的基本觉悟和政治立场。

    全体共产党员和革命军人,要认真学习中央有关文件,学习中央的最新指示,领会精神实质,做一个立场坚定的革命者。具体一点说,就是要学好告全党全军全国各族人民书,伟大领袖和导师毛主席追悼大会上的悼词,两报一刊社论。要做到:大赞大颂毛主席的丰功伟绩,回顾伟大领袖毛主席的革命实践和丰功伟绩,要让每个革命军人都深刻理解伟大领袖毛主席是无产阶级革命运动的光辉典范,是国际共产主义运动史上罕见的光辉典范,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是我们的生命线,幸福线。毛泽东思想永放光芒,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马列主义,永远照耀我们前进的道路。毛泽东思想是反对和战胜帝国主义,资本主义和一反动派的强大思想武器,毛泽东思想指引下的中国革命和世界革命,是推动历史发展的伟大动力。能不能认识到这些并在实践中坚持做到这些,是历史对我们的考验,对我们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考验。我们一定要继承毛主席的遗志,化悲痛为力量,一定要坚持无产阶级专政下的继续革命,坚持党的基本路线,坚持反对帝国主义、社会帝国主义和现代修正主义的斗争,把中国革命和世界革命进行到底。

    现在,全军进入一级战备,每个共产党员,每个革命军人,要保持高度警惕,严守岗位,保证伟大领袖毛主席治丧期间的安全。各单位要严格值班制度和各项规章制度,把每一项战备任务落实到个人,不许出任何差错。会后,各单位要再仔细地检查一次,把检查情况立即向司令部做详细的汇报。”……

    常主任宣布会议结束后,教导员带队往回走。路上,两个连的干部要求教导员再给说两句,加深一下印象,连队就不再组织讨论了,抓紧时间落实会上提出的检查战备值勤的任务,按要求逐一向司令部汇报。教导员同意,把大家带到一连的饭堂。

    “我没什么说的,说得再多也是重复主任刚才讲的那些,况且有些文件还没到,讲也讲不细。我强调两点,一个是战备上不允许出任何问题。现在的值班条件不如地震前,人员呢,来了不少新成分,思想状况参差不齐,个别的战士我们根本不了解。各连你们要把工作做细,大事小事都不能出,谁在这个时候给我出事,后果……你们自己掂量着办。这是一;再一个是悼念毛主席,关键是要在思想上做到和党中央统一,不管有什么变化,都要听党的话,枪杆子要听党的指挥。当然,不会有什么不好的变化,我的意思是要团结,要听党的话,我们是军人,服从命令是天职。”

    “还有,我多说一句,我们都是干部,不能有对付的思想。你看,我不是批评大家,这么重要的会,连笔记本都不带一个,我讲话不重要,可以不记,首长讲话也不重要?你们看看,你们谁带本了?

    教导员的话,弄得大家挺窘,面面相觑后,嘟嘟囔囔地说没有谁通知大家带笔记本,还有的说反正都有报纸文件什么的,就不用记录了……

    “别强调理由,章明怎么就带了就做记录?我观察过,他坚持的比你们好,几乎每次会议都做记录。这是一个学习的过程,说明了一个学习的态度。人家在台上讲话,你比划比划记两笔,自己能学多少不说,起码对人家是个尊重。大家都是干部,部队建设的骨干,学习上的事不可以放松。在这点上,章明做得不错。”

章明受到了教导员的表扬,心里自然舒坦,但是用对他的表扬来批评别人,有一种说不出地别扭。他知道大家都在看着他,埋着头用笔在本子上划来划去,整理自己的记录。他牢牢地记住了教导员的表扬,这个表扬,使他终生都会因此而受益。

 

    通信营除了文书值班听电话,没有其他的人,全在大院里忙着。章明放下挎包就往大院跑。整个大院到处是白花。各个小单位都做了花圈,摆在操场上。操场上依托蓝球场原有的钢架子搭起了一个高大的灵堂,和开会用的主席台差不多,上上下下都用松枝和白花覆盖,远远地就能闻到一股浓烈的松脂油味儿。接待站里,副营长带着男男女女十几个人在扎花圈。这是院里最大的一个花圈,平铺在地上,几乎把帐蓬都占满了。

    “副营长,”章明凑到副营长身边,弯下腰,“我回来了。”

    “先干活吧,干完活儿再说开会的事儿。”副营长不停手地忙着往花圈上缀花。

    章明挤在副营长边上蹲下,拿起一朵白花往花圈上系。

    “不,你先别干这个,”副营长手里忙个不停,“你快去看看余爱萍,让她扎一朵大点儿的纸花,放在花圈中央,要高出其它的花……这么半天了,恐怕是不太顺利,你能不能帮助她想想办法;再找一块纸,写上一个‘奠’字,大小你自己看着办,和这个花圈相配。”

    余爱萍、马兰和李晶看到章明在帐蓬外边探头探脑,高兴极了。

    “章明,太好了,太好了,快点进来!”

    “花做得差不多了吧?”他没进过女兵住的帐蓬。乍一进来,缩手缩脚。

    “不行,纸的质量不行,”马兰拿起一朵,甩了甩,“你看,软沓沓的,挺不起来,放在花圈当中,一点儿也不好看,没精打采的。明天就要用了,为了这个大花圈可费了不少劲,我们都拆过两个了,这是第三个……”

    “看你有没有办法?实在不行只好用这个了。”李晶摊开双手。

    “别急,有办法。”章明安慰她们,“办法还是有的,能找到蜡烛什么的吗?”

    “要那个有啥用?”马兰不解。

    “把蜡烛烤化了,滴在花上,再加热,给纸浸蜡,冷了以后,纸不就硬了吗?马兰,你去找银泊纸——香烟盒里锡纸似的那种纸,找来好写‘奠’字,找李处长要,让他想办法;余爱萍,你去找蜡和大瓦数的电烙铁,从你们车上接电……”

    “接电?恐怕没有那么长的接线板,不如干脆到车上去弄。”余爱萍建议。

    “别影响值班……也行,你先准备,准备好了我再去。先给我把钳子。”章明脱下军衣,随便地扔在床上。

    “放在这张床上,这个床是我的。”余爱萍把章明衣服揽在怀里又放在她的床上。

    “放哪儿不一样?快点,分头干吧。”章明接住马兰递来的钳子,挑一朵最大的花,用铁丝把根部加固。时间不长,余爱萍回来说准备好了,章明和她忙着到车上烤蜡浸花,还没弄完花,银泊纸也找到了,马兰接章明的手,让他剪字,她和余爱萍、李晶做花。这一阵忙,加上电烙铁熏烤,章明一个劲儿地出汗。

纸花,挺括水凌地绽放,银泊纸剪出的“奠”字,端稳大方。他们对视微笑。章明拿字,她们拿花和银泊剪成的纸屑,送到接待站。大家七手八脚地把花缀好粘上“奠”字,再把纸屑一小块一小块地粘在大大小小的花上字上,星星点点的银光,使花圈顿时显得含珠带泪、悲怆肃穆。

几天后,吊唁大会如期召开。

半旗,哀乐,花圈,黑纱……数不清的人聚集起来,汇成了悲凄的海洋……部队提前很长时间进入主会场,按指定位置就位,组成了庞大的陆海空三军方阵,面向北京的方向,肃立在纪念会场的正中央。浩翰的人海,静静的没有一点声响。哀乐的旋律在人群中低低地回响盘旋。

章明着装整齐,保持标准的立正姿势站在队列里。这些天来,他的耳边哭声不绝,死了那么多人,人们没有如此痛哭过,而为了他们敬爱的领袖,“泪飞顿作倾盆雨”!唐山市将有四五十万人参加今天的吊唁活动……一望无际的人海中,他再一次感到了个人的渺小……久久地面对巨幅毛主席像,他和老人家慈祥的目光相对,全身增添了巨大的力量……下定决心,一动不动地挺立着,坚持到追悼会结束。数十万人群里,作为一个军人,最朴实最宝贵的,最能表达对老人家深厚感情的举动,就是笔直笔直的立正……他真想有人给他照一张像,留下这个宝贵的历史瞬间。数十万的人群里,他好比沧海一粟,但他很自信,此刻的他,一定威严高大。

 

    章明在国庆节的前一天赶回连队。

    这个时候回连队,要赶上连队晚上的会餐,和全连的人在一起过国庆节;营里让他脱离留守工作,节后参加政治部搞的一个集训,学习对牺牲军人进行抚恤的有关规定。参加集训的人,将赴各地处理地震中死难战友的善后问题。

    作为饭堂的钢架房里很热闹,每排三张桌子紧紧凑凑地排了四排。章明挤到最后一张桌子边上站好,顾清水跟着他。连队里会餐老一套,讲究不得色香味,用料也是鸡鸭鱼肉,架不住人多,什么东西都是大锅煮大锅炒,炒来炒去地都是一个味儿。好东西做不出好样。眼下,满满当当一桌子,全都是灰不灰绿不绿的。不说菜,单是盛菜的东西就够你研究一阵子了,大的小的,圆的扁的……五花八门,连洗脸盆都当盘子当碗用了。非常时期……章明猛地想起那个小孩用来打水的痰盂。

    从第一张桌子上传来指导员的声音,还没听清说什么,全连的人就“嗷——”地一声端起了手中的家什——干“杯”。章明没喝第一口酒,默默地向地上洒了半碗。顾清水喝过了酒,见状也向地上洒。全桌的人端着形形状状的器皿,向地上洒酒……

    “来来,给大家敬酒!

    “小曾,你什么时候出院的?马台长,你也出院了?”章明满面惊奇。

    “来来,喝完酒再说话!”马台长见全桌的人都端着碗等着,用手臂搂着章明的肩,催促着,“没想到能活着和大家会餐喝上酒哇,干,干一碗!

    曾红兵挣开马台长,凑近章明的耳边,带着浓浓的酒气悄悄地耳语:“白莹给你带了封信,在我这儿,一会儿来拿。”

    晚饭后,从医院里回来的人成了重点,连队的人围着他们扎堆儿聊天儿。

    章明惦记着白莹的信,来找曾红兵。大通铺上,马台长是聊天的中心。从外表上看,他已恢复如初,气色挺好。可惜的是头上的伤口结成一个大疤,把眼皮牵得走了位,左眼成了一个三角眼,伤口上的缝合针脚,好像在红吃吃的嫩肉上爬着一只大蜈蚣,使本来就不面善的他,凭添了几分狠气。曾红兵喝多了,在王小良的身边弓着身子,侧躺在铺上似睡非睡,不时没头没脑的跟着插上一两句。

    “别的我不说,”马台长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又长长地吐出,“我就是想我的小女儿。多可爱的孩子啊,死不见尸。章明,你当时也在机场,见到我的孩子没有?

“章明他、他不知道,”曾红兵扬起胳膊,舌头根子发硬,“他到机场那会儿,孩子早就不在了,伤员也都、都挪了地方。”

“马台长,你看是不是应了这句话,不是你的拴不住,是你的跑不了。”章明劝慰一脸伤的马台长,“你出来的时候,老婆孩子都不在身边,结果你老婆没过三天就找到了你。留着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别老挂在心上了……”

    “实在是怪了事儿啦,谁都说没见着。”马台长又狠狠地抽烟,“唉,其实,我老婆生下这个孩子,人家就说这孩子带点仙气,养不大,说这孩子不是凡间的人,是仙女下凡……归齐,还是应了别人的话……”

    “马台长,您那是迷信!介不是别人说的吧,是你家的那片‘盐碱地’说的吧——孩子是自家的好,老婆是人家的好!”王小良抢着话头打岔,“看人家章台长多会说话儿,留着青山在……我看是不该死的死了……”。

    “个小新兵蛋子,你不会叫唤乱呲牙,再胡乱张嘴,看找个钳子,把你的小狗牙一个个掰了去!迷信?”马台长始终一脸正经,等大家笑声平静下来继续他的话题,“你说迷信,我可不这么看。你们知道程副教导员吧,我们住邻居。头天晚上,副教导员的老婆还笑着对我们说,你们看我这两个宝贝孩子,商量着分我和老程的东西,说我和老程如果死了,你要什么他要什么,我女儿什么都想要,还是我儿子好,就要一件东西。你们猜这小子要什么?

    马台长左看一眼右看一眼,寻找答案。坐在暗处的章明心里不由得一阵紧张。

    “猜不到吧?”马台长看没有人说话,把脖子一梗,“嘁,说你们不信,小孩子有预先知道的本能。我那孩子就是,地震那天晚上,死活不睡觉,岔了气似的哭,抱着拍,吃妈妈,都不成,就是哭,气得我老婆直想顺窗户把孩子扔外边去。结果,不闹了,我们刚刚迷糊,就他妈的地震了,孩子没了……”

    “哎,我说马台长,介说到哪儿啦,”王小良慢声细语地提醒他,“我们都等着听您的下文呢,您说着说着就把道岔搬到北京顺义方向——回自己的老家啦?

    王小良的俏皮话没有引起回响,大家同情地看着一脸悲凉的马台长。

    “哎,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马台长唉声叹气地拿过用报纸做的“烟灰缸”,捻灭手中的烟头,“一说孩子就会想起我的孩子,圆圆的小脸,俩小酒窝,一笑啊,漂亮极了……哎,章明最喜欢我的孩子了。噢,对了,我说副教导员的儿子要分他爸爸的东西,什么都不要,就要他爸爸戴的那块手表!

    !要那块手表?章明心里忽悠一下子,身上一层鸡皮疙瘩。给小程峰的遗物中,副教导员的那块手表是他亲手整理的。真的是天意吗?

    “章明呢,是不是章明在这儿?”曾红兵迷迷糊糊地推了推王小良。

    “人家早就在这儿,看你这个没出息劲儿的,几口马尿就这副德性……”王小良善意地数落他。

    “真是的,这么几口酒,把我放倒了,东西在、在隔壁,靠墙边的铺挎包里……我睡会儿,不想动了……”

    “不着急,我坐一会儿再去拿。你是不是很难受啊,要不要吐出来,我扶你……”曾红兵对章明的话没有一点儿反应。

    “没事,有我呢,你有事忙去吧。噢,晁浩在班上,本来不是他的班,他是替班,你进洞看看?”王小良一边轻轻拍着曾红兵的后背,一边和章明说话。

    “嗯,我想详细地问问咱们营在北京住院的伤员都恢复的怎么样了。常美云应该说是最重的了,也不知道现在……”

    “哎,常美云恢复的还不错,起码没有落下残疾,我们老乡小张可麻烦了,截瘫,根本没法治!”王小良哄小孩子睡觉般轻轻地拍着曾红兵。曾红兵一阵干呕,王小良手忙脚乱。

    章明避开人,走到饭堂门口的灯下准备拆信,却发现信已经被人拆开了。看就看吧,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让别人看看也好,免得自己去解释。信很简单。白莹说她无论如何也不在医院里住下去了,死也要死在唐山。别人出院,对她刺激很大。这是她在北京给他写的最后一封信。回来就回来吧,早晚也是回来……劝也劝不听,拦也拦不住……

    面对茫茫夜空,他真想放声地喊一声:让别人真正理解自己,怎么如此之难?

 

    103日,集训班正式开始。

    空空荡荡的一间大房子,二十多人整齐地坐好。主持会议的是一个处长和副处长,还有政治部的副主任。这三个人他都不熟悉,也不知道姓什么叫什么。

    “静一静,开会了。”神情严肃的处长看看了政治部副主任,宣布开会,“同志们,现在开会。根据军党委的意见,我们要组织一批同志到地震中牺牲的同志家里去做善后工作。临行前,把大家集中起来,统一思想,学习有关政策,打好圆满完成任务的基础。所以,咱们这个集训哪,主要是学习有关规定,划分小组,时间吗,是一天……”处长把一天的时间做了安排,又请示似地看看副主任。副主任点点头,处长继续他的讲话。

    “在副处长给大家介绍抚恤标准前,我先讲一讲关于地震当中牺牲人员的政治荣誉问题,也就是震亡人员是否定为烈士的问题。因为其特殊性,现在军委没有明确答复,在自然灾害中牺牲这么多同志,没有先例。按军委的决定办,军委同意定为烈士,就是烈士。这一条最敏感,所有的家属都要问这个事情,同志们切记,一定要细致地做好说服解释工作。二是抚恤的标准,不像有的家属期望的那么高,同时,地方政府也不可能按每个家庭的要求解决那么多的实际困难。这个也要做好说服解释工作。还是那句老话,我们应当相信群众,我们应当相信党。只要掌握了这个原则,一切工作都能做好。下面,请副处长讲一讲抚恤标准。”

    副处长的语调很软,有点娘娘腔。章明拣重点记录,在本子上写了抚恤标准:战士150元,副班长170元,班长180元。排级干部270。一次性付清。!!!

开始,大家一直静静地听着,念完抚恤标准,有人交头接耳,声音逐渐大了起来,副处长只好中断自己的讲话,看着所有的人。一时,大家又都不说话了,目光都集中在副处长的身上。

    “急什么吗,让人家把文件念完嘛!”表情平静得近似冷漠的处长弓起中指,轻轻地叩了叩桌面,示意大家安静。副处长在处长的示意下,继续宣读抚恤标准。大家虽然也和刚才一样坐着,但心里开始长草。章明听得非常仔细,除了这笔少得可怜的钱以外,震亡人员再也没有什么物质上的待遇和享受了,从钱的数量上,只有排以上干部才能在抚恤金里加上6个月的实际工资。他飞快地计算了一下,按他自己的标准,如果在这次地震中“光荣”了,6个月的实际工资是312元,加上那个270元,共582元。

    自己就值这么多钱,而且还是一次付清……一个战士牺牲了,还没有这个数,他的家人只能领到150元钱!从某种意义上说,少得令人禁不住咂舌的抚恤金,给军人的生命作了一个价值上的定位和量化。如果我们不谈“政治荣誉”的因素,用物质因素来衡量一个军人的价值时,应该承认精神与物质之间巨大的差距。一生只有一次的生命,无法用金钱来量化,也不可能有一个准确的价值上的数字,但绝对不应该是150元人民币……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好像是在说,如果这次地震我们被砸死了,我们充其量就值这么几个钱。

    副处长念完抚恤标准,处长冷静地问大家听清楚没有,对烈士称号和抚恤标准有什么问题。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默不作声。

    “刚才有些同志在底下议论,现在怎么不说话了呢?”处长问过后,不动声色地扫视着大家,“没有人提?那就先进行下一项……”

    “报告!”章明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张开嘴喊的报告,声音还挺大。

    “谁呀,有什么问题嘛……”处长寻找着。

    “报告首长,是我,我是通信营一连的,电台台长章明,我有点问题想问问。”

    “噢,一连的……嗯,问吧。”处长看着章明,等待他的提问。

    “我是头一次做这种的工作,没有经验,有些规定以前不了解,现在学呢,恐怕有些精神吃得也不透。”章明有点紧张,话说得挺快,“当然,我们在善后工作中肯定是要执行军里关于处理地震遇难人员的规定了,但是能不能在一些具体问题上再细致一点……我们在这里细致一点,做工作的时候就会少许多麻烦,就能把任务完成的更好。”

    “你说的是什么意思?能不能具体一些?

    “我是说,比如定不定烈士称号的问题,按军委的决定办是毫无疑义的,我们也相信军委会根据唐山地震的实际情况,作出正确的决定。但是在我们的善后工作中,如果家属们问到底能不能定烈士,我们怎么说,如果家属问不能定烈士的原因,我们如何回答?定烈士的标准是什么?我们部队对地震中牺牲的同志定称号的问题基本态度是什么?这些问题,我们不好随意答复,我们个人说了也不算。我觉得应该利用集训这个机会,把这些敏感的问题解释的清楚一点,统一口径,否则,我们真的碰上爱追根问底的家属——人家这一辈子可能就麻烦我们这一次——对这样关键的问题,不能不回答,又不能答错,那时候我们远离组织,上哪儿去找答案呢?这是我想问的第一个问题。嗯,还有,还有,抚恤金的数量是少了点儿,不知道是什么时间定的标准……不说了,就这么多吧。行么?

    章明用力地咽了一口唾沫。他紧张,手心里湿乎乎地。头一次面对机关这么多干部说带有挑毛病意思的话,不知道自己说得对不对。在大家嘁嘁喳喳的议论声里,他迅速地瞟了一眼副主任和处长们的脸色。副主任端起杯子一小口一小口地啜着;处长神色严肃,端坐在那里无动于衷,在副处长目不转睛的注视下,他右手中指无声地叩着桌面,老中医号脉似的。

    “唔,说完了吗?大家还有别的问题吗?”处长看到大家都静静地等着他说话,清了清嗓子,字斟句酌:“这个问题吗,提得很有道理,我们在研究善后工作的时候,也曾经考虑过,因为这个政策性太强,估计很快就能有答案,总的精神以军委的规定为准,让家属们等待一些时间。刚才小章同志说得对,我们是去做善后工作的,就要尽最大的努力,让牺牲战友的亲人化悲痛为力量,起码能够从中得到一点安慰,感受到组织上的温暖。”

    “这个问题是这样,”处长看了副主任一眼,副主任轻轻地点了点头,示意他说下去,“定为烈士的军人,按规定是指在执行公务中牺牲的军人。公务嘛,作战,执行其他有关任务,都属于公务,它和病故的军人有一个明显的区别。那么,执行公务的军人,比如说地震时牺牲在战斗岗位上的,这个好办,那么不在岗位上的呢,人数多,情况特殊,刚才说了,我们部队头一次遇到,怎样执行政策规定,这不是我们军里能够决定的,我们只能是如实地反映情况,逐级请示。从我们军里的态度和我们目前了解到的空军的态度,嗯——基本倾向于定烈士称号,相信军委会考虑我们的建议。这样说行不行?抚恤标准吗,还有一个标准,是五几年定的?

    195011月。”副处长回答着,手里扬起一个发黄的小册子。

    “那个标准更低。所以我们做善后工作要靠细致的思想工作,要请地方政府协助,牺牲人员家里确有困难的,要商请他们解决。这个问题就说这么多,行不行?

    “行,讲得挺细致,比一开始的时候清楚多了”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附和着。这时,一直没发表任何意见的副主任抬手示意他要讲话,处长马上让大家安静。

    “这个嘛,本来是最后,啊,等大家都学习了有关的规定,心里有些数了,我再讲几句……”副主任的声音很低,话音极柔和,像一阵软软的风,他说两句就下意识地点一下头。

    “现在看来,”啜了一口水,他继续说到:“现在看来,同志们进入情况都比较快,规定和具体的条条嘛,大概也就这么多,趁同志们刚刚了解文件规定的时机,我说几句。这项工作的意义,不多说了,想重点说说大家议论和关注的问题,就是这个抚恤金。从钱的数量上看,怎么说呢,不能简简单单地说它少,规定这么多就是这么多。多少数额是不少呢?多少数额是合适呢?所以我们的认识要统一到文件规定上来。又因为它是规定,而且是早些年的规定,但它又是现行的规定,不管是谁都要执行的规定。对于这个规定,我们无权改动,只能照章执行,不单单是咱们军,空军,而是全军都按这个规定办事。”

    他端起水杯,角度倾斜得很大,慢慢地喝水。处长利索地拿起身边的热水瓶,固定了一个姿势,准备给副主任续茶。

    “所以,我们说,”副主任把茶杯放在靠近处长的一面,又在半空里划了一个不小的半圆,“无论钱多钱少,我们要深刻理解这些钱里面包含的政治意义,都是党对军队的关怀,是人民对子弟兵爱戴,钱虽然少,意义却很大,我们不能只算计钱的数量,忽视了抚恤金里蕴含着的巨大的政治意义,没有这个意义,钱的数量再多也是没有实际价值的,有的呢,只是充满铜臭味的资产阶级的‘筹码交换’。”

    我们,要通过抚恤工作,引导震亡人员的家属和亲人,认识到党和国家对牺牲的革命军人是非常重视的,地方政府也是非常关怀的。家属和亲人们,要认识到为保卫祖国捐躯是无尚光荣的,并以此为自豪为荣誉。要把配合做好优抚工作,上升到政治觉悟的高度和自觉执行毛主席无产阶级革命路线的高度。同时,我们坚定不移地相信文化大革命以来,广大人民群众的觉悟空前提高,他们对党、对国家和人民军队是非常热爱的,通过我们的具体的工作,我相信是不会有什么问题。

    在做具体的抚恤工作时,要相信和依靠地方政府,求得地方民政部门的支持,我们的工作就会好做得多。要耐心细致,人家牺牲了人吗,可能态度上不好,有些问题想不通,需要我们做工作,不要发脾气,耍态度。要记住,我们代表的是中国人民解放军,代表的是空军部队,是人民群众的亲人。做好这项工作,也是我们继承毛主席遗志,加强部队建设的一部分。同志们说,有没有决心把这项工作任务完成好?

    “有。”大家回答着。

    “有没有?”他显然不太满意回答的力度,又问了一次。

    “有!”大家整齐有力的回答。

副处长开始念分组名单。这是件实质性的工作,全都聚精会神地听。念完了,大家主动找到同一组的人,亲热地坐在一起,研究本组的工作。不知道怎么排的,章明被分在了河南组。同组的那个人暂时不在。副处长告诉他,同组的姓邹,河南籍的老兵,司令部的一个助理员,在外面也是办震亡人员的事儿去了。章明孤零零地坐着。如此,邹助理回来前这几天的工作,都得他一个人做了。

    河南组要处理的震亡人员总共有7人。除了他们连里的一个老兵两个干部以外,其他的4个全是干部。集训后,他忙着对震亡人员逐个地登记,到震亡人员生前所在单位了解本人和家庭情况,有什么难以解决的问题,清点遗物,结算抚恤金……山坡上下,几个单位来回跑,直忙得他团团转。

忙了两天,总算有了点头绪,而且,如果需要,他立即可以动身了。他为自己安排出一点时间,在房间里整理路上需要的东西。指导员喊他接电话。

    “喂,”一个女性的声音柔柔地在他的耳边响起,“章明吗?是章明吗?

    “是,我就是章明。”

    “章明,注意,你先听好,不要说话。”

    “为什么,你是谁?

    “告诉你不要说话,你听着,别说话!我是余爱萍,我在机上值班,上午找了你两次,连里的人问我是谁,我说是总机,有你的长途……”

    “哎哟,什么事啊……”章明有点儿泄气。

    “你犯傻啦,告诉你不要说话,你偏要说话!好,我告诉你,白莹回来了,上午就找你,是我接的电话,对她说不要到处找你,由我来找,她开始不同意,我一再劝说,她同意了,也明白了。你要跟她通话吗?

“……”

“看看,你这就不会说话了……听好……”余爱萍低低地说,“说话吧,在里面,说吧……”

“……我是白莹,上午到的唐山,下午就过去,到,到了以后,我会打电话找你……我,我终于活着回来了……”她抑制不住地抽泣了起来。

    章明肘关节腕关节所有关节全部僵硬地放下了话筒。整个下午,干什么都是丢三拉四。晚饭后,电话还是不来。他不敢远走。整整一个下午和晚上,没人喊他的名字。所以,一听到别人大声说话他就心跳。

    索性随便到山坡上走走,散散心。也许是她不回来了。他刚要起身,听到有人喊他的名字。是喊自己吗?千万别搞错了,出洋相,让人家笑话。

   “指挥所的电话。”

     唉,闹了半天是指挥所。不知道是谁又在跟我捣乱。

    “喂,谁呀?”章明漫不经心地操起话筒贴在耳边。

    “我姓姚,是白莹的邻居,她到了有一会儿啦,我们想让她吃完饭再找你,她不肯,拒绝吃饭,就是要找你。我也认识你,在指挥所值班的时候见过。我想,你在连队,有些不太方便,先由我来打个电话。接她的人说,她可能两三天没吃饭了,如果没有什么妨碍的话,能不能来一下,行吗?

    “行行,没有问题。”章明开始紧张。

    “那好,我住在靠近大仓库的最后一排房子……”

    章明急匆匆地奔往山坡下家属区。顺坡而下的路面上,散落枯叶片片,踏在上面,悉悉索索地响。他一反平日里宽松悠然的心态,在悉悉索索的声音里,克制着紧张和激动……他蓦然想起了给他打电话的人,对他的安排十分佩服……走得再慢,应该是白莹住的钢架房,已经在眼前。还没等他把注意力集中到眼前的房屋上,门口站着的一个高个子主动打招呼。

“是你呀,对上号了。”章明毫不掩饰自己的感激之情,“我还以为是谁呢! 你不是在作训处吗,怎么又到指挥所,提所长了吧?”

    “是副所长。”他谦逊地笑笑,“打电话,说名字,不容易对上号,一见面就认识了。”

    屋里阴冷潮湿。外面那一间是厨房,里面的一间,靠近门口摆了一张双人床,床脚下放一个灰色的旅行包;门的右边是一张办公桌,是这间屋子里唯一的一件应该算是家具的物件,其他就是几个木方凳。窗外,传来咚咚作响的声音。章明还没明白声音是怎么响起来的,半开着的门大开了。

    一支拐,一条绻曲着的腿;再一条和拐杖共同支撑身的腿,肥大的没有领章的军上装,瘦削的,留着蓬蓬短头、脸色苍白的大男孩……

    “这是……”章明怔住了。

“我是,我是白莹……”大男孩一句话没说完,泣不成声。

    “天哪,白莹!”章明心里惊呼着,身不由已地从凳子上蹿起来,戳在原地。姚副所长轻轻地搀扶着白莹在床沿坐好。她小心地把木拐靠在床边,如同战士搁放练习刺杀用的木枪。姚副所长悄悄地退出房门。

白莹纤细的双手捧着脸,浑身颤抖,不出声地哭泣。章明脚下生了根……泪水顺着她的指缝汩汩流出,如泉如注。渐渐地,她止住了哭泣,在胸前手绞紧双手,低着眼帘,满脸泪光地自言自语:“……回来了,看到了……吃饭去……”费力地撑起木拐,咚咚的响声从屋里到窗外。

    整整一个上午,章明为昨天晚上的呆笨自责。他抽空给姚副所长打了一个电话,让他转告白莹,中午到她那里去坐一坐。姚副所长痛快地答应了。

    “白莹,白莹……”他轻轻地敲铁皮门。一到这座架房,他就从心里往外地紧张。门里有人应声。章明愣住了,开门的人竟是一位白发苍苍满脸皱纹满脸堆笑的老太太。

    “白……”他张口结舌。

    “你姓章吧?”老人家仍旧笑咪咪的,张着稀疏牙齿的嘴里一口乡音,“进来吧,进来吧。”

    “进来——”白莹在屋里喊,“我在屋里呢!”

    “我以为走错了门呢。我想,你搬家也不至于这么动作神速……”章明努力排遣自己的紧张。对章明的到来,白莹比昨天平静多了,她裹着一件崭新的军大衣坐在床铺上。

    “这是我的奶奶,听到地震的信儿,从老家到北京。晚来一天我就回唐山了。”

    “哎呀,我一看你就知道是你救了他,你是他的大恩人……”白莹的奶奶格外热情,说话声音好大好大。她有着一双高高脚背的小脚。章明记得自己的曾祖母也是这种脚,看上一眼就会让你览尽沧桑和古老。老人家身着家织黑土布棉袄、抿裆棉裤,肥大的裤腿在脚踝处收扰,系紧,使全身形成一个奇特的锥体。脚上套着一双尖头肥帮的黑棉鞋,以她独有的步态走路,忙来忙去地打开炉盖,坐上咝咝响的水壶,再去洗一个挂满水垢的玻璃杯。

    “我不喝水,刚吃过饭,不喝……”

    “奶奶……”白莹制止东翻翻西找找的奶奶。老人家似乎没听见,执著地翻找。大概是找茶叶。

    “奶奶!”白莹再一次制止她

    “嗳。喊啥呢,说了多少次了,他是你的救命恩人,要好好地报答你……”老人家翻来覆去地说着。

    白莹静静地盯着章明。她刚刚洗过头,床头的地上一片水渍。屋内生了火炉子,挺热,略高的温度和怡然的心情,她显得爽气多了。她头上戴着一顶医生护士们工作时戴的白帽子,泛着青灰色的苍白的脸上,润起淡淡的潮红,小巧的嘴巴紧抿着,忽闪着点漆般的眸子,静静地盯着他。章明在对视中感到全身不自在。

   “伤,都好了吧。”他找话说,问完了又后悔。

    “慢慢养吧。”白莹漫不经心地回答,仍然对他目不转睛。

    “……我,看看你头上的伤吧。”

    白莹盯着他,扯下帽子。章明凑上前,白莹用手分开短短的头发。长长的伤疤,似一条粗大的拉链,从额头到后脑,触目惊心地暴露无遗。

    “唉,多危险哪……”

    “是啊,再严重一点儿就开了瓢儿啦。”

    “腿……”他问。烙在记忆里的那条腿,七扭八歪。

    “不用看了……养好了,也就等于完了,完了……”

    “别老是这么想,”老奶奶大声地插话,“留你一条命,是你命大,是老白家阴德。看看那唐山,剩下个啥?除了砖头瓦块还是瓦块砖头。说你命大命硬呢……”

    “奶奶……”

    “好好我不说,我说的都不好听,都是老话。”

    章明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说伤口?让她伤心。说她家里的事?他不敢……不行,说什么都不行。白莹静静地看着他,那么倾神,那么专注……

    “白莹,我回去吧?对了,我过几天就去河南,处理遇难人员的后事,每天都在忙准备工作,挺多的事情……我们营里就去我一个,领导上对我挺信任……这几天我都在营里做准备工作,有空我再来看你。”

    白莹十分顺从地点头,又把头深深地埋下。她点头的一瞬间,章明发现她眼角有一点亮光。老奶奶颤颤巍巍地端上一杯热气腾腾的水。手上皱裂的口子纵横交错。

    “不渴不渴,”章明慌忙接过水,“不喝了。”

“不中不中,不喝一口水就走?”老人家固执地揪住章明的袖子。章明忙着平衡手中的茶杯,不让热水烫着自己。不喝一口是走不了啦。他小心翼翼地把杯子凑在唇边,啜了一小口。喝!这一小口水,糇得嗓子眼里冒烟,他拼命地忍住即将爆发的咳嗽……天晓得,这杯水里究竟放了多少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