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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情寄冤魂

 

    章明被震亡人员的墓群惊呆了。

    墓群的位置在跑道南端,从东向西横列。站在东边往西边看,几乎望不到墓地准确的边缘。他听谁说过,军部震亡人员大概有三百多人,再加上外单位牺牲的人……满眼一簇簇新土堆就的坟冢。坟墓前插着长短不一宽窄不齐的木板,草草地写上遇难者的姓名,权作墓牌。墓牌正面一律向南。

这个阳光灿灿的下午,这个埋葬众多死难人员的墓群,除了章明以外,再没有一个活人。他心里一阵阵惊悸,毛发耸然……该埋的尸体都埋完了?为什么不见来墓地祭扫的人?挖坟坑的人呢,是不是完成任务回唐山了……他思忖着,一个人孤零零地走入了这片墓地,仿佛走入了另一个天地,走入了冥冥阴界。

顺着坟墓的排列,向西…这就是地震遇难者的最后归宿?这就是死难战友参军报国的最后终结?这就是活泼乖巧的徐萌长眠之地?那曾有过的青春生命,那曾有过的美好理想,那曾有过的一句口号就能沸腾起全身热血的激情……都被黄土掩埋得了无痕迹,永远地滋养着这片丰厚的土地。它深深的内涵,沉重得难以让后人掘起一锹一犁一锄……他默默地踩在松软的土地上,把脚步放得很轻,生怕惊睡了沉眠地下的魂灵。一边走,一边辨认木板上的姓名,揣摸这些死者生前鲜活的容貌和身姿,上演一幅幅生动的画面。

    向西……向西……到了,徐萌的墓。徐萌的墓,和其他的墓一样,一块窄窄的破木板,上面用黑色的绘图笔粗粗地写着“徐萌同志之墓”,木板后是一座草草堆就的长形土堆……土堆,木板;坟墓,死亡,不容置否而又无可改变地横亘在他的面前。

    蓝蓝的天空一望无际,空旷出茫茫的寂寞。听不见风吹,听不见虫鸣鸟叫,身后的树和身边的草都屏住了呼吸,不动也不摇。宇宙、时间、生命……一切一切都在这极限的真空中凝固静止。

    一架巨大的运输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他头上飞过,挟起一道狂飚,撕裂了这片静寂,飞机的怒吼中,大地和天空都在颤抖。章明也在颤抖。飞机羽翼掠过的黑影下,他猛地双拳高举,失去理智地狂喊:“啊——啊——啊——”千种情结,万般感触,在这一刻得到了渲泄。两行清泪,潸潸流在面颊上,嗓子里一股腥咸……他实在太渺小了,在飞机的轰响中,在广阔的原野上,拼尽全力的呼喊,连他自己都没听到。仰头寻找那架飞机,希望它再低低地从头上飞一次,祈愿它的吼声大一些,再大一些,代替他吐出胸中的郁闷之气,一声霹雳,让天地泣,鬼神惊!

    ……徐萌,我来看你了,让我安静地陪你一会儿,你肯定明白我的心思,我什么都不想再说了,让我静静地陪你一会儿吧……良久,章明到身后树林的边缘处,采来一大捧不知名的野花,摆放在碑牌下,伏下身,用双手拍平墓上棱角明显的铁锨印。

    手接触到坟墓——徐萌的坟墓,心头不禁地颤抖起来,黄土下,埋葬着她那散发着小白杨树气息的青春躯体,那给了他终生难忘的轻轻碰撞的青春躯体……他把额头贴近了坟墓,贴近了凉浸浸的黄土……徐萌,你光滑可鉴的额头,就是这般地凉吗……他的双手,痉挛着叉进了松软的土里,深深地叉进去……他多么想伸手把她从坟墓中拉起来,像海滩上同伴间做游戏那样,拉起来,伴着笑声,抖掉身上的沙土,一起踏上归途……

不可能了,一切都不可能了……坟墓上新生的小草,蓬勃得让他彻底地清醒和绝望。安……息……吧……

到指挥所值班的人都走了,营里把帐蓬重新进行了分配。一连的帐蓬紧靠炊事班,二连的帐蓬和营部的那座挨着,守机班的女兵全住在马路对面的营院里,和总机车在一起。

章明没有想到让顾老兵作为留守人员。空空荡荡的帐蓬里,用板凳支起了两张铺板,其中一张上面已经铺好了褥子,收拾的挺整齐。这肯定是顾老兵干的,铺好的床无疑也是他的了。他心里挺满意,睡了几天的地铺,看到床板很亲切。把怀里抱着的东西重重地放在那张空床板上,床板无声无息地塌了,被子褥子滚了一地。从帐蓬外赶进来的顾老兵上手帮他收拾床铺。

    “我自己来吧,这床铺好像不太结实。”

    “不是床铺不结实,根本就没安好。床头这边的凳子是坏的,砸得拔了铆。俺是先让它戳起来,到处找工具和钉子,刚凑齐。”顾老兵憨憨地笑着,把被子褥子一古脑儿地全堆在他的床上。随后用斧子劈开一小块木板,做成一个个的楔子,把凳子开铆的地方全都钉牢,再用钉子把床板上翘起的地方用钉子钉上。

    “好了,这回再试!”他用手在铺好的床铺上用力地撼动,满意地用家乡话喊:“冇问题!

    三下两下整理好床铺,一屁股坐在各自的床上。

    “现在咱们干点啥呢?”顾老兵问他。

    “对,干点啥呢?”章明问他。

    “你说干啥就干啥。”顾老兵一副服从命令听指挥的态度。看来,他对留下来的安排十分满意。

“别别,商量着干……”章明一时想不起来该干什么。别人指挥的时候,自己老是不服气,总能挑出毛病。轮到自己拿主意的时候,又没了主心骨,不知道从哪儿下手。

    “我看,咱们用下午这点时间,在帐蓬外面挖个排水沟吧,听说晚上有雨。”

“好好,挖排水沟,要学会保护自己,”章明采纳了他的建议,又作了补充,“再把帐蓬四周的地钉往深砸砸,怕下雨的时候刮大风掀了帐蓬。我去接待处开个会,等会儿咱们一起干。”

“不用,我一个人行!”

    在撤收电台的地方,架起了两座崭新的帐蓬。章明进门来,新的帐蓬布散发出来腥腥的却又很好闻的汽油味,他下意识地吸了吸。迎面桌子旁边坐着一个中年人,不用说,这人肯定是李处长了,坐在马扎凳上的一男一女,他认识,是政治部的干事,男的姓燕,女的姓周。

    “报告处长,”章明对着桌子一挺身,“我叫章明,教导员让我来领受任务。”

    “好好……”处长爽快地地应答着,“坐下坐下,你们教导员一说,我猜想可能是你,果不其然,就是你。”

    “处长,我以前不认识你。”章明挺老实。

    “你不认识我,就不许我认识你?教导员跟你说了吧,你的任务是写牌子。”处长一边用手比划着,一边交待,“先写一块接待站的牌子。另外,按眼下的统计,咱们军部在编的一共牺牲了367人,这只是现在统计的数字,不包括外来的、没法分清姓名和单位的死难同志。这些人的墓牌都要重新写,已经有了的,也要换成新写的统一的。墓牌统一做,木工明天就开始。你的任务是刷漆,写字。做一个刷一个,干一块写一块。”

    “我还得刷漆?

    “就得你干了,木工忙不过来,三四百个牌子,找料下料、连锯带刨……牌子上,牺牲人员的名字加同志之墓。字体要隶书,黑色。要快,越快越好。现在来队的家属不少了,这几天将要大批地来……”

    “要是有不知道名字的人呢,也埋在咱们牺牲人员的墓地里,写不写牌子?

    “对,”处长没有直接回答章明的问话,“你去过墓地了……咱们的善后工作进行得特别仓促,除了这个问题,你觉还应该注意什么问题?

    “问题?没什么问题吧?”处长主动向他征求意见,多少让他有点受宠若惊。

    “就是你觉得不太妥当的地方。我们成天在这件事上忙,有些问题就在眼前却发现不了。大的方面,我们都有安排和说法,小的细节,我们注意不到的,你再说说看。”

    “我……觉得,觉得有的墓为什么堆得那么高,有好几个,比其它的墓都高出一大截子。往后几天,更多的人到墓地上,如果都要把坟堆得很高……”

    “对对,说下去……”处长不抬头地用笔在本子上记着。

    “墓地管理有个……有个规定吧,或者是统一的要求。比如,不许烧纸啦,不许烧其它的东西啦,这个一方面有点封建迷信的意思,还有,烧纸什么的,遇上有风,不安全……”章明想起来那位女医生让他带的信,按地址苦寻不着信的主人,让他点火烧了,纸带着火飞得好远。据说给死了的人烧纸,都飞得远……

    “嗯,说得好,说得好,我们也在考虑这些个问题。”处长用把钢笔反过来在桌子上磕,盯着章明看了好长时间。

    “嗯……牌子做成一个规格,坟墓也要一般高。墓地里,别搞什么特殊化啦……感情上的因素也是一样,人都死了,再高,也都是一个作用嘛!”

    “有道理,”处长爽快地说,“这个你不说我还真的不知道。明天,我安排人搞成一样高。烧纸的问题挺重要,有些农村来的,老风俗老习惯还是有的,机场边上,燎着了飞机责任可就大了,实在要烧,实在要烧……不会有人一定要烧纸吧?

    “我想,咱们有规定,来看坟墓的人就不会再坚持了吧?”章明说。干事们也赞成。

    帐蓬门的光线一暗,有人探进头来。

    “杨秘书,来来来,里边坐!”处长热情地跟被称作杨秘书的人打招呼。

    “不坐了,你们开会。”

    “没关系,进来坐坐,都是些接待上的事儿。”处长起身相让,杨秘书推辞不过,进来坐在让给他的床上。

   “明天要挂牌子办公了?”

   “唉,早就办上公了!真有动作快的,震后第二天就摸来……得赶快成立接待站,原来小灶的那个地方盖临时招待所……今天没有出去开会?有什么新消息?”

    也许处长这个问题提得不太具体吧,或者是不好回答,杨秘书浅浅地一笑。

    “这次地震死亡人数明确了没有?”处长不放过杨秘书。

    “到底是多大震级?”干事们眼睛瞪得溜圆。杨秘书又是浅浅地笑笑,一眼看到了章明。

    “哎,这是……”

    “一连的章台长,刚提升的。帮助写牌子。”处长向杨秘书作介绍。

    “刚提的?真年轻啊……写什么牌子?”

    “我们门口挂的接待站的牌子和震亡人员坟墓前的牌子。”

    “喝,这两种牌子都叫一个人写,别把牌子挂错了。”杨秘书挺合时宜地开了个玩笑。杨秘书年纪也不大,挺多也就三十二三岁,他随随便便地坐在床上,接过唯一的一把蒲扇,轻轻地摇,虽然一举一动都平平常常,却处处透着精明能干的劲头。

    “唐山这场地震,是近百年来,不仅在中国历史上,在全世界,也是罕见的,”杨秘书闲聊天似地,东一句西一句扯开了话匣子,帐蓬里的人谁都不插话儿,静静地听他讲,“据以前一个什么资料上讲,具体时间记不清了,有一次大地震,大概是上个世纪吧,地点在陕西,死了八十多万人,绝无仅有。唐山这次地震也相当厉害的,古今中外罕见。地震的震级,按慰问电上讲的吧,七点八级,这属于强烈地震了。准确不准确,震成这样了,高一点低一点,对于我们来说,无所谓了。除了震级,还有一个烈度,这个恐怕是最高的了,最高的是十二度,对不对?”

    大家一迭声地说对。

    “这个烈度高一度低一度,对我们来说也是无所谓了,留给今后的学者们专家们去研究。咱们都经历过当时的情景,哎呀,简直是无法用语言来描述……地震的特点吗,是水平震动和垂直震动相结合,刚开始的时候是垂直震动,接着是水平震动,垂直震动给水平震动做准备,先把建筑物颠酥了,再横着晃,有多少房子也得塌得一干二净。专家们说,这次地震释放的能量,等于400颗美国扔在广岛的原子弹一齐爆炸!据初步估算,京津唐地区这次倒塌损坏房屋将超过1000万间,其中唐山地区不少于400万间。世属罕见,罕见哪……工业,遭受的损失同样巨大,机器设备损坏严重,供电系统全部毁坏,交通系统也损坏严重,甚至城市供水、农田水利系统都遭到根本性的损坏……损失太大了,太大了,有的专家估计仅唐山地区地震损失大概5060个亿!这些钱用来买飞机,得买多少架呀!

    帐蓬里的人听得傻了眼,燕干事一直张着挺大的嘴。

    “唐山地震的特点,和别的地方不一样的是余震多,据地震观测报告,有感的和无感的余震加起来有二十多次!死了多少人呢?这个……啊,这个,震前唐山市公开的人口106万,实际人数是113万多,加上流动人口……”杨秘书自言自语地说着,声音逐渐地小,继而又提高声音,“唉,等着吧,很快就会有一个公开的数字了,咱们也不能随意猜测,猜不对,影响还不好。”

    帐蓬里的人认为他肯定知道准确的数字,但他不讲,谁也不能逼他说出来。

    “……河北省的领导对地震也是非常重视,听说正在考虑重建家园的费用,老百姓,一家能给个二三百元钱吧,灾区没有劳动能力的,也要发给生活费,标准是城市每人每月8元钱,农村每人每月6元钱……”

章明听杨秘书讲了半天“内部情况”,除了有些数字目前大家都不知道,并没有什么特别重要的消息,放远了点说,都是些可以公开发表的东西,只不过让大家提前一点时间知道罢了。

    “处长,墓牌的牌子怎么个写法儿?”杨秘书认真地问。处长把规格颜色等等一一作了介绍,杨秘书一边听一边颌首。

“好了,你们忙吧。”听处长说完,杨秘书要走,大家都起身相送。章明站在他们的身后。然而,走出帐蓬的杨秘书又折回来。章明准确地看到,杨秘书从空隙中寻找到了他的目光。

    “处长,”犹豫了一会儿,杨秘书对处长说:“有点小事能不能帮我办办?”

    “可以可以,你说。”处长一口应承。

    “……哪天,哪天写墓牌,如果不太费事的话,”杨秘书字斟句酌,“写墓牌写到我爱人那块的时候,能不能……能不能找一块好一点的木板,没有裂痕、树疤,厚薄均匀,再……再替我把字写得工整美观点儿……”

    章明心里“嘭”地跳了一下。这句话,是对处长说的,更是对他说的。

    帐蓬四周深深地挖出一圈防水沟,并把防水沟和原来的下水道联通了。章明望着防水沟暗笑:别说是防下雨了,发大水也能抵挡一阵子,简直是他们河南林县的红旗渠。帐蓬里,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拉来的一把靠背椅,放在两张床中间,椅子上放着一盏煤油灯。顾老兵端坐在床上,双手捧着一张报纸,嘴里念念有词地读报。看见章明进来,忙把报纸迭好,放在被子上。

    “开完会了?”他略显拘谨。

    “开完了,你看你的报纸。防水沟挖得真不赖,刚才我还琢磨呢,像你们河南林县的红旗渠。”

    “差远了,没法跟人家的比。俺一个叔在林县,当年就是挖红旗渠的,还戴过大红花,上过广播……不过,后来摔伤了,腿瘫了……光顾着说话咧,有你一封信哩。”

    “信?哪儿来的,在哪呢?

    “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刚才俺们一个老乡送来的,别人从北京带来……在被子底下。章——台长,俺出去转转,凉快凉快。”

    章明把吴护士和白莹写给他的两封信叠好,合在掌心,久久没有放开。两封信都是一个内容。他不希望白莹回来,又无法拒绝她至诚至纯的情感。这种情感违背了他当初搭救她的本意。他不想让她报答他,更没有想在她身上得到什么。以前没想过,现在也没有想。她年纪还小,不懂得如何控制自己的情感,稍有不慎,不,不用稍有不慎,她的提前回来,肯定会吸引所有好事者的视线,她的一举一动,她对他的一举一动,以及她的直率和坦言,她的纯情和炽热,都会给这些好事者提供制造各种新闻的生动的素材。他根本无法以平常人的身份同他接触,他的任何解释,任何说明,都将徒劳无益,并且适得其反。在她激动的情绪下,事情没有解释和陈述利害的余地。退让和任其发展,他就会成为众目之的,成为口诛笔伐的靶子,成为一个趁火打劫的小人,一个装扮得十分巧妙的骗取少女感情的骗子,他将毫无疑问地身败名裂,在唐山这片土地上再也没有立足之地。

    如果拒绝,他会伤害了这个刚刚涉世就遇到了巨大打击的少女,使她不仅在身体上受到了毁灭性的摧残,还要在心灵上蒙受更大的创伤——感情上的创伤比身体的创伤更残酷。从严格的意义上说,她还是个孩子,她的情感意识正在生长期,渴求感情的养份。拒绝了她,从客观上说,对这份情感是一种野蛮的践踏,不仅要破坏他们之间在这场空前的灾难中建立起来的友谊,可能由此会成为陌路人,甚至……

    他当然不希望他们成为仇人。

    只有阻止她出院了。管她听不听话呢,先尽全力阻止她回来。她晚些日子回来,棘手的问题不就晚点儿到来了吗?她晚回来,在时间延长的过程中,热情可以相对地冷却,经过一段时间的考虑,或许会使她平静下来,同时,可以通过吴护士进一步做她思想工作,让她全面地考虑生活和感情问题,正确地处理好他与她之间的关系……对,就这么办,这是唯一的办法,也是最好的办法了。

写信,马上写信!四处翻了个底朝天,找到了一支铅笔和几张电报纸。给吴护士的信很快就写完了,给白莹这信写了个开头就写不下去了,一连撕了几张电报纸。

    “章台长,你在里面吗?”顾老兵离着帐蓬老远地喊。

    “在。”章明答应了一声,心想,我还能到什么地方去,这话问得……哎,你还别说,弄得挺谨慎,“在,没事儿,进来吧。”

    章明用眼睛的余光看他蹑手蹑脚的动作,觉得十分没必要。

    “写信……俺这儿有信纸哩。”

    “不用。”章明说了不用,转念一想,用用也无妨。头一次给吴护士和白莹写信,用电报纸对付着,显得不太礼貌。早就准备好了似地,顾老兵从被子旁边的挎包里拿出了信纸、信封,还有一支钢笔。信封信纸的质地很好,雪白雪白的,信封的左下角压着暗花。章明把写给吴护士的信重新抄了一遍,又斟词酌句地给白莹写了一张纸,写好信封,装好,压在褥子底下。

    “剩下的我放在这儿啦。”他把信封信纸放在椅子上,“这信纸真好使,写字的时候一点儿也不洇,还特别入纸。”

    “你看你看,一听你就是行家。”已经躺在床上的顾老兵光着上身坐起来,“你不知道,你不在连里那两天,俺们挖连部仓库的东西,挖出两大纸箱子你练毛笔字用的本,全是用废报纸订成的,一本一本,写得整整齐齐。当时俺就服气,这两大箱子,得写多长时间哪,这功夫用的可是够苦的……还有你写的剧本,挖出来后散得满院子都是……你大小也是个文人哪。所以说,这信纸你用合适,俺用浪费。”

    “哎——可不能这么说,你用也合适。这么好的纸,是不是给对象写信用的?”他听不惯表扬的话,开个玩笑调节气氛。其实也是实情,顾老兵是连队树立的勤俭节约标兵,日常的表现,让你觉得“一分钱掰成两半花”的说法远不能及。刚入伍的时候连队搞传统教育,典型人物中就有他。开始,谁都不太相信有这么节俭的人,什么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跟雷锋和南京路上好八连的事迹没什么两样,老一套。调到信号台,他们同住二层,房门与房门斜对过。一天早上,在水房洗漱,不经意间,看到顾老兵挤到牙刷上的牙膏不对劲儿,一根白线似的。他大惑不已。是不是挤牙膏的地方堵住了?拿过油漆皮掉得认不出什么牌子的牙膏一看,简直不相信的眼睛:牙膏出口上的铅封一动没动,只用针在中间扎了一个眼儿。顾老兵的“牙膏丝”就是从这个小针眼里挤出来的。喝!这筒牙膏,该用到哪个年月呀……

   “清水,我说对了没有,给对象写情书用的吧?”他追问,顾清水憨笑不语,显得挺幸福。章明扯起河南腔,“哎,有照片冇,公开公开,给你参谋参谋!”

他盯着停止憨笑的顾老兵,想挤兑出一张脖子上围着围巾的农村姑娘的照片。他们这批河南兵跟约好了似的,对象们的照片都一样,看了一个人的,也就知道“集体”了。但是,顾老兵对象的照片,今天晚上他一定要看,而且不管长得好看不好看,他也要夸奖一番。

顾老兵“噌”地从床上下了地。这个下定决心的举动,足足地让章明哆嗦了一回。他趿拉着鞋,在床脚边的提包里认真地翻找。功夫不大,手心里攥了点什么东西,与章明面对面地坐定。

    “让你看,可有一条,不许对人说。”他庄重严肃。

    “不说,肯定不说。”章明不以为然。不就一张照片吗,河南兵的照片见的多了,为了你这张照片,吓得我差点出水儿不说,还得保密,真是……看到章明表了态度,攥紧了的拳头,在煤油灯下慢慢地展开。这是什么呀?粗粗拉拉的手心里,根本不是照片,而是一团零乱的线头。红色的线头。

    “照片呢?拿错了吧?”一个看得云里雾里。

    “没错,就是她。”一个言之凿凿。

    “如果我没看错,”章明自己也搞不懂怎么说开了外交辞令,“这不是缝衣服的线吗,怎么成了你对象的照片……”

“嗨——这当然不是照片了,俺们公社离县可毬远,没来得及照。告诉你吧,”他尖着手指掂起一根线头抖开,“这是俺对象的个头儿……这是俺对象上身的胖瘦……”

顾清水掂起最后一根……

    “我知道了,”章明替他说,“这是下身的胖瘦……”

    “对,冇错!”顾清水笑盈盈地擎着三根垂直的红线,仿佛远方的姑娘站在了自己的面前。章明努力地想使自己笑一笑,却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脸上的肌肉全都僵了,张口结舌地地看着三根红线吊在眼前。蓦然,想起了一句古里古气的成语:结绳记事。为了不致扫兴,章明站起身,掂过一根最长的,顺着身体比。三根红线闹的他有点儿恍惚,一时搞不清哪根代表的是什么尺寸。

    “你比错了,”顾老兵笑盈盈地纠正,“这条是下身的胖瘦。”

    下身?比一比,宽宽绰绰地装下三个章明。

    “我太瘦了!”看着红线围成的圈,章明解嘲地说。顾清水仍旧笑盈盈。

    不比了。章明送回“下身的胖瘦”,顺手指了指第二长的一根:“这根是个头儿吧?

    “又不对,这根是上身的胖瘦。”

    明白了。最短的一根是“个头儿”。

    “她肯定很……健康。她长得……长得什么样?”章明的嘴在拌蒜。

    “什么样?”他埋头盘理三根红线,“实话跟你说,面都没见着,这是俺回家探亲以后,别人给俺提的亲。为了让俺知道个大概,这才寄来一个标准儿。”

    “那……你给她寄了吗,寄‘标准’了吗?

    “那个用不着,她和她们家可精……”顾清水小心翼翼地把三根红线放回提包,上床躺下,继续说他的“恋爱”经过,“她是俺大爷村里的,俺回家休假到大爷家去,她就把俺看清楚了,俺是傻乎乎地啥也不知道!在俺们那儿,结亲的事儿可是热闹,有聘亲,还有换亲,你听说过没?你肯定没听说过换亲。换亲就是你家的男的到俺家,俺家的女的到你家。你听明白没?

    “嗯,不,不明白。”章明迷迷糊糊地犯困。

    “比方说,你家的哥和他家的妹结亲,他家的哥或弟再和你家的姐或妹结亲——这是换亲。换亲的好处是双方都可以不要彩礼。咦,现在彩礼要得可凶,一百二百的打不住,最高得上千!

    “换亲,彩礼,那……有感情吗?”朦胧中,他很替顾老兵的乡亲们悲哀,这样做,人不是低贱了吗?听他老乡说过河南农村相亲的事儿,还有结婚时“闹洞房”,怪招百出,有的闹出人命,喜事变成了丧事……文化大革命都十年了,怎么还有这些封建落后愚昧无知的事情?看来无产阶级专政下还得继续革命,丝毫不能松懈。

    “咦,感情,不结婚咋会有感情?结婚了就有感情!”顾老兵自己也觉得说过了头,赶紧解释,“感情可以结婚以后再培养吗,但是,如果不结婚,无法培养感情……”

    他和他的乡亲们一样,对感情——人类最深奥最具层次的精神生活理解得如此直接、简单和透彻。

    “还有转亲。你也没听说过吧?转亲得三家以上,要不然转不起来。张家的人到李家,李家的人到王家,王家的人再到张家。各家转出去的人,当然是下一家需要的人……要是有四家或者四家以上,这个稍稍麻烦一些,但也不是太麻烦,依此类推……”

    顾清水被他远方的姑娘调动起了情绪,兴致勃勃地讲着古老而又永远演绎出暂新内容的婚姻嫁娶……在他转亲转得难解难分的时候,章明进入了梦乡。

    ……他在一条泥泞的道路上行走,好像是野营训练,又好像是运动中电台通信。搞不清自己在干什么,累极了累极了。

    ……找个地方休息休息。左右一看,道路两边竟然全是坟坑!奇怪,刚才道路两边还有树,什么时候挖出来的坟坑?向坟坑里看去,里面全都放进了尸体,尸体全用军被裹着,摆放得整整齐齐。他惊恐万分,想快些走出这个地方,往前一看,原来还有的路,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变成装好了尸体的坟坑。快往回走!回身一看,他才知道自己被坟坑和死尸团团围住。走,无路可行,喊,脖子好像被人紧紧扼住……他急得浑身出汗。

    ……再看那些尸体,这时全都掀掉了裹在身上的被子,光着巨大的身子,流着尸液和脓血,一条条的腐皮乱糟糟地耷拉着,坐了起来。他们瞪着金鱼眼,嘟着面包圈一般的嘴唇,纷纷要求最后剃一次头。剃头?他们怎么知道我会理发?可我从来没给死人理过头,再说,这也不是理头的地方啊!他又发现,这些尸体他全都认识,都是军部的人……天晓得他手中什么时候提上了一套理发工具。还有什么可说的,理吧!第一个给涂大伟理。用梳子轻轻一梳,头皮带着头发一块块地往下掉,一块块湿乎乎滑溜溜的青苔……这怎么理呀,找点水给他们洗一洗算了!

……水!水来了,淋着下来的,越淋越大,变成了下大雨!一道道闪电,凶狠凌厉地劈开低垂翻滚浓黑无际的云……是不是地震的前兆哇!他大喊,大家快逃啊……尸体们并不怕地震,全都站了起来,向他围过来,围过来……不能让这些尸体围过来,他实在害怕尸体身上流淌着的尸液和乱糟糟的腐皮,但尸体还是漠视一切地向他围拢。情况万分紧急。他绝望了……突然,天空亮起了一道蓝光,一条极长极有力的闪电,带着切削金属的刺响,劈向他的脚下,把大地砍成两半,尸体们被骤然生成的龙卷风吸引,打着旋儿,一古脑儿地消失在深不可测的悬崖下。

    ……他站在悬崖边,被这瞬间发生的一切惊得呆若木鸡,只见天空滚下来一个大火球,咝咝作响地向他袭来!不好,这肯定是一个威力巨大的炸雷,快跑!脚焊住了似的,使他站在悬崖边动弹不得。那火球带着耀眼的光芒直冲他的脑门飞来,在他额头里炸成万道光芒!

    一声巨响,一声足以颠覆乾坤的巨响,把他从噩梦中惊醒。连绵不断的雷声,爆炸、滚动、肆虐在宇宙的每一寸空间,大地在雷声中颤抖,脆弱的空气被震捣成碎片。闪电的蓝光频频刺进帐蓬每一道缝隙,窜进来一条条银白色的毒蛇,把帐蓬里的一切都涂染上了奇异的亮色。雨流和风暴抽打鼓动着嘭嘭作响的帐蓬,揪着它拧着它,几乎使它绝根而去。

    帐蓬在风雨雷电中飘摇。

    蓬布在暴雨的抽打下,渗透下细密的水雾,开足了的淋浴头似的喷洒在章明的头上、身上和床铺上。冰泠的雨水,使他从险恶的梦中回到了处境仍然险恶的现实。帐蓬内的一切都失去了真实和美好,变得狰狞可怖。顾清水在酣然大睡中蹬掉了被子,裸露着的身体平放成一个“大”字,频频的闪电在他身上镀上了一层光亮,整个躯体呈现出怪异的青绿色……

每一件物品,都闪动着迷离的幽蓝……又一声震耳欲聋的炸响。他瘫坐在铺上,双手痉挛地抓住床板的边沿,绝望地张望着,哆哆嗦嗦地惊恐万状地发出兽类般的低吟。地球肯定是被这一声炸雷一劈两半了,黑暗中,他和摇摇欲坠的帐蓬处在万丈深渊的断裂边缘,绝望地等待着再一次塌陷,等待着体验一次无数个死去的人体验过了的死亡……

 

    接连几天,章明忙着写墓牌。

    涂了白油漆的木牌子,按死者的单位或者类别,整齐有序地排列,以帐蓬中心向外扩散,白花花地倒成一片,在阳光的照耀下,白得触目惊心,无论从远处望来还是在近处观看,都令人眩目。他按着震亡人员名册,用蘸满黑油漆的笔,给死者们曾经是鲜活的生命划上一个沉重的句号。

    写完一块,拿一块再写……死,对于每个死者都是平等的。年长的、年轻的,男的、女的,职位高的、职位低的以至不谙世事的孩子,一块同一标准的牌子,一个同一标准的墓坑,全都了结了……融洽与磨擦,热爱与仇恨,满足与缺憾,理想与迷茫,伟大与平庸……对一个具体的人来说,死亡,是一个最具包容的名词。它能把人世间最复杂的问题,用最简单的办法加以最彻底的解决,死亡,是解决世间万事万物的绝对公式。死了。死。了。死,等于了,不死不了,了在亡后。一切都“了”了,那当然是最大的平等。死,对于活着的人来说,也是平等的,无论折腾得多么热闹,死亡总要到来。生活的全部含义,不在于学会面对生存,而应该是如何面对死亡……

面对死亡?章明问自己。不,我不想死,经过地震,等于死过一次了,自己的生命显得更加珍贵。我要珍惜活着的机会,仔细地品尝生活,理解和延续生命的意义……

    写完一块,拿一块再写……出于对战友的怀念,他一笔一划格外用心。他也满足了杨秘书的特别要求,留心地找了一块木板,写上他死去的妻子的名字。他由此想到了徐萌。对,徐萌的墓牌,一定是所有墓牌里最好的一块。他知道自己的做法很幼稚,一块木板再平整再光滑或者价值连城,已经没有意义。但他执拗地要这么做。

    早饭后,章明又准备写墓牌。小程峰拿着他最喜欢吃的煮鸡蛋,在旁边吃着玩着。昨天刚刚写完程峰爸爸、妈妈和他的姐姐的牌子,让孩子看一眼?他太小,能看懂吗?试一试。抱过孩子,蹲到牌子前。孩子静静地看了看,抬起胖乎乎的小手,尖着指头,脆脆地说:“爸爸——妈妈——姐姐——”他竟然全都认出了家里人的名字!章明让孩子的小手抚上自己的脸颊,让稚嫩温热的掌心,抚平心头的波澜……啊,这个两岁半的孩子,这个军人的后代……地震是个大坏蛋,地震真的是个十恶不赦的大坏蛋!

    “写得好。不是我说,军直这一片,能写好这种字的没几个人……”准备干活儿的顾清水,左一只右一只地往胳膊上戴套袖。他常常赞不绝口地夸牌子上的字写得好。这会儿又站旁边,啧啧不已。

    “哎哎,千万不敢这么说呀,写字好的人有的是,只不过死的死伤的伤,实在没有人了,才把我暴露了。”

“章明——”绕过废墟的周干事向他招招手,急匆匆地走过来。

    “章明,有空余的牌子没有?赶快帮忙写一块。”她掏出手绢擦汗。

    “干嘛?”

    “唉,你不知道,军区空军工程部的一位干部,地震前一天晚上来咱们这儿办事,在招待所砸死了。住宿登记上有他的名字,也有人看到他的尸体被挖出来了,结果尸体登记上没有他的名字。人肯定是死了,尸体下落不明。”

    “那就慢慢找吧,着急要牌子干嘛?

    “哪容得你慢慢找,他的老婆孩子都从北京赶来了,哭得死去活来。现在李处长正跟她们说话,安慰说,人埋在了唐山机场,先休息片刻,然后再到机场看坟墓去。处长对我说,让你赶快,越快越好地写一块牌子,哪,这是那个人的名字——你写好了牌子,我带上先走。给,这是名字。”

   “人没埋在墓地,你先去管什么用?”他看了看纸条,仍然不解。

   “我先去找一个无名的坟墓嘛,插上牌子,让她们来了以后好有个地方哭一哭。”

   “啊!”章明大为吃惊,“怎么能这么干哪!让她们知道真相可就完啦!这不是骗……”

   “那你说怎么办?”她收起手绢,“肯定是不能让她们知道了。等她们一走,牌子就拔掉——这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

    这块牌子写得特别地别扭。想着这块牌子将被随便插在一个什么坟墓上,里面可能是个小伙子,也可能是位大姑娘,或者老太婆、老头儿等等的人,都有可能,不知名姓的死者太多了。这位死者的家属来了,完全不知道内情,冲着这块牌子跪地嚎啕大哭,把悲痛欲绝的一生只有一次的哀思,一片真诚的怀念之情,哭给了一个跟她们毫不相干的人,哭给了孤单单的一块木板……

    “要不我就说,那天我去移副教导员的坟……你总不让说。”顾清水闷闷不乐。

    “不是我不让你说——谁都不愿意把尸体搞错;你万万不能当着程峰的叔叔们说这个话,他们都是你的老乡,到时候你要是漏出这个口风,惹出麻烦你可吃不了兜着走。”

    “好好,不说不说……其实我是好意。人不就死一次吗……”

    “清水,让我安静一会儿行不?”章明挥了挥手,“快去把程峰给守机班送回去吧,然后你该干什么就干什么。”

    章明继续按名单写墓牌。他不止一次地想过,让顾清水留下来是正确的。工作上挺主动,让他省了不少的心;老兵了,党员。只要他自己安排好份内的工作,也不去管他。惟一的一件事,制止他不让他再说了,是到机场移程副教导员的坟。

    那天,顾清水到机场协助移程副教导员的坟。开始,挺顺利地找到了,旁边还有一个坟是涂大伟的。副教导员的坟挺好挖,埋得浅,土松,三下两下挖出来了。大家比着程副教导员生前的特征,大概地看了看,都说没问题,肯定是。顾清水看了看,觉得这具尸体的个子比副教导员高,但碍着大家都说得比较肯定,没好说出自己的疑惑。

    挖涂大伟的坟墓时,麻烦来了。明明墓牌上写的是涂大伟,结果两锹下去,挖出来一根大辫子。再挖,挖出来的尸体竟是一个全身光溜溜的大姑娘!这事情就怪了,问机场的人,都说不准具体是谁埋的。简单研究了一下,又把这具姑娘的尸体给埋上了。

    顾清水马上想到程副教导员尸体上的不准确之处,向机场的同志建议把裹在尸体上的被子打开认一认,说着动手去解。但接待站去的燕干事不让他动手,说程副教导员的尸体刚才大家都认过了,肯定不会错。两人为此闹得挺不愉快。紧接着,大家一起动手,把副教导员的尸体运到墓地上埋了。第二天,接待站告诉营里说,涂大伟的尸体已经找到,机场的人没搞错,不知道是谁把牌子给移了。

顾清水心里老大不太舒服,回来跟章明念叨了好几次。说他们肯定也给搞错了,嫌费事儿,谁都不愿意动手,其实就是打开被子看一下,能费多大事儿?还说涂大伟的尸体也搞得糊涂,头天还弄得牛头不对马嘴,转天就找到了,还马上给移过来埋好……越说越话越多,挺动感情,遇碴儿就唠叨。

章明琢磨不透,真有比自己还认死理的人。还有一件事他也琢磨不透,怎么能肯定地说与涂大伟搞混的那具女尸就是一个大姑娘呢?你又看不出死者的年纪,死者的脸上又没写着结没结婚、有没有孩子,就说人家是个姑娘?他曾经纳着闷地问顾清水,顾清水说机场的一个老同志从尸体的胸上,也就是尸体的奶子上看出来的。至于用什么办法能从那个地方验正尸体是不是姑娘,顾清水也闹不明白。真是奇怪……

    “章明,章明——”接待站的燕干事来了,“陆军的同志刚才通知我们,说是从指挥楼里挖出三具尸体,我和赵副营长去的,按没有找到的人员名单和通信营在指挥所值班的位置,估计有一具尸体是你们连的,名字叫王汝志。”

    “是吗?王汝志的尸体挖出来了?这可是不容易……怎么能断定是我们连的,又怎么能断定是他呢?

    “谁也没断定,挖出尸体的位置在三楼楼梯上,准确地说应该是二楼半。从分析来看,只有你们‘单边带’报房的人才有可能跑到这个地方。赵副营长说了,让你认一认,是,把牌子再给插上,不是,别插牌子了,马上告诉我们一声。尸体放在原来招待所前边的杨树林里。”

    又是辨认尸体!军招待所旁边的这片杨树林,面积不大,树却长得挺高。树林里荫凉有加,青草和腐叶混杂着掩盖暄软的土地,散发出一股清新而又掺着酒糟的味道,闻久了让人陶醉。

    等他踏上树林独有的又暄又软的土地,昔日浪漫的气氛荡然无存,荫凉得有点森森然。熟悉的青草和腐叶味,被尸臭味兑成了说不清的辛辣腥咸的怪味。苍蝇和其他飞虫绞成一团,嗡嗡地哼着,围着你起腻……快着吧,找尸体。尸体在哪儿?他伸长了脖子四处张望,噢,看到了,在树林长度的四分之三处,三具尸体用军被裹得严严实实,凸起在青草和腐叶中。放尸体的人真是没脑筋,你瞧放的那个地方,当不当正不正的……摆在哪儿我也得去瞧一眼哪……踏着沙沙作响的青草和腐叶,走到了三具尸体旁边。三具尸体,王汝志的尸体居中。今天的事情真有点邪,看看摆的这位置,纯粹是考验我的胆量……他沉了沉气,琢磨着从哪儿下手。对着他脚下的这一头儿,鼓鼓包包地挺大。这边肯定是头部了,对,打开看看。被子裹得挺紧,又撕又拽地将复合在一起的被角拉开。拉开被子往里看,还有一条脏乎乎的白床单,皱巴巴地盖成了一个鼓包包。打开这个鼓包包的白床单,就是王汝志不知什么模样的脸了……心一横,眼一闭,双手疾速地扯开床单,瞪大了眼睛地一瞧——哪里是脸,是一双“发”得变了形的脚。来不及再看一眼,解开了的床单里“腾”地散出一股极臭的气体,熏得他闭眼屏息,胡乱地将电线系牢。松开手,退后几步,透透气味稍小一些的空气。

    绕过来,对着小头儿这一边站定。毫无疑问地这边是脑袋了……可这本来应该是大的圆的脑袋却成了小的尖的,这颗脑袋该是什么模样?什么模样,看看就知道了。看?看就看!他猛地蹲下身,动作果断地解开了电线,打开了被子。在他用手解床单的一瞬间,他还是犹豫了……别怕,死去的是你的战友,他们不会吓你的,不会的……别人能把他挖出来,裹好,抬到这里,你就看一眼,就看一眼……咬牙。闭眼。动手。再睁眼。

    “啊——”他惊恐地低吼一声,向后窜出。床单里,根本没有平时概念中的脑袋。一块弯弯的下巴骨上,耷拉着一只土黄色的眼球,没有边缘的瞳仁,朦胧无神地盯着他。无论是眼球还是下巴骨还有脖子,烂得稀乎乎地,像是涂上了一层浆糊。在这层浆糊上,爬满了无数条细如线头的白色蛆虫。蛆虫来源于脖腔处黑洞洞的喉管,涌动不休的蛆虫,滚成一个稀乎乎的圆团。阳光下,密密麻麻的蛆虫不停地蠕动,似乎尸体在微微地抽搐。

    他不知道自己以怎样的勇气,重新将床单、被子裹好,看着写有王汝志姓名的木板,呻吟般地念了一遍,说了声安息吧。这具尸体是不是王汝志也得是了。

    中午饭,三号米,炒豆角。他懒懒地盯着碗。碗中的米饭,一粒粒,长长圆圆地白,火煮水蒸,一条条放大了的蛆虫似地,体态臃肿地爬在碗里。盯着看着,蛆虫似的米粒一个跟着一个地蠕动了……不好!要吐……他一丝一毫也不能想上午的情景,一想就要吐。

    “咋了,你病了?” 顾清水迷惑不解地放下碗,不放心地问。

    “嗯,”章明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即使不是吃饭的时候,他也不想重复一次惨不忍睹的情景,“有点,有点不舒服……”

    “咦,别是闹痢疾,俺去叫医生来!

    顾清水的格外关照,让他感动。思量再三,只好如实地说出上午看王汝志尸体的事。两个人默默地坐了好久。

    “你看,我不想告诉你,闹得你也吃不了饭了……”

    “俺没关系。你好点没?有个土办法,不知道你受不受得了。”

    “还有什么受不了的?”他想说,再受不了滋味的还能超过喝碘酒?“快点吧,只要能治好我这成了毛病的呕吐,吃毒药我都敢!

    “你能不能吃姜?能吃?好,你等着。”顾清水一溜小跑地从炊事班搞来一大块生姜。

    “咬,咬一大口!”他说。章明张嘴便咬,“喳”地一声,姆指大的一块生姜,散着泥土的气息,噙在了他的嘴里。

    “嚼,猛嚼!”顾清水命令道。章明闭上眼嚼。喝!满嘴辛辣,舌头麻木,涕泪交流……天哪!我这受的是什么罪呀!山东、河南最邪门的偏方我都撞上了!

    “咽,往下咽!”顾清水斩钉截铁。章明抻着脖子往下咽。顾清水拉过他的手,狠掐合谷穴和内关穴,然后用力不小地揉后背……折腾了一会儿,进到肚子里的姜把胃烧得挺热,也挺舒服,他打了一个长长的带着辛辣气味的嗝,心里舒服了许多。

    “好点儿没?”顾清水有些喘。

    “咦,怪了,真的好多了,真的。可是我还不敢吃饭。”

    “不吃就不吃,空空胃也好。”顾清水想了想,“你还是吃点东西好。这样,我把碗里的饭倒回去,给你打碗米汤中不?

    “米汤?”章明琢磨着米汤的滋味,认为能够接受,“行,要米汤。哎哟,没想到米汤救了我的命……”

    喝了两大碗米汤,舒服多了。他软软地躺在床上,闭目休息。顾清水破例地没有出去会老乡。

    “章,章台长,”顾清水说话带点惟惟诺诺的腔调,不似刚才指挥他嚼姜的气势,“台长,这几天清理出来的东西都整理好了,你不看看?嗯……除了零散的现金,还有衣物——几顶单军帽都是正新正新的。钱是谁的,衣服是谁的,名字都记好了,衣服上也写上了名字……你到不到指挥所去?

   “回连队?可能不行。牌子还没写完呢,再说赵副营长也不一定给我假。”

   “回自己的连队请啥假——汇报工作嘛。我们老乡开的车,明天早上走,下午还回来,你跟着去,不耽误工作。”

    “哎,你说的也是,连队转移到地下指挥所,还没有回去看看呢。再说,清的东西也不少了,放在咱们这边也不安全。钱和东西不多,但丢了就是事儿,谁也负不起这个责任。对不对?

    “对对,你说得太对了。你最好回去一次……嗯,嗯……”

    “嗳,清水,”章明觉察到了什么,“今天你一个劲儿地要我回连队,是不是有什么事啊?能不能干脆一点说说?

    “你知道不知道,”顾清水哼哼唧唧,“听说,听说连队现在正在评功评奖呢。”

    “噢,是这样……”章明心中不快。这么大的一项工作,连队也不跟这边说一声。能不能有我的份……恐怕够呛。这些事,让组织和群众来评议吧。给就要,不给就算了。

    “听说……”顾清水又是听说,他过于谨慎了。

    “清水,有话你就说,咱们俩在一起这些天,你总该了解我是什么样的人了……”

    “不,不是那个意思,救了人的都能立功,沾点儿边的也可以考虑。你不也是救人了吗,护理伤员、运送伤员到北京,回到连队后带病坚持工作……”

    “那不算什么……”章明对自己的表现如何评价并不在意,值得注意的是这些老兵,消息很灵通,说是听说的,到后来完全都是真的,很准确,“你知道咱们连进行的怎么样啦?

    顾清水掰着手指头说了一大串的名字,活着出来参加救灾的人人有份。

    “不对呀,袁德五没有什么突出的事迹,怎么也立功?

    “听说是唐山机场那一夜,都是他一个人指挥的,如果没有他,要死好多人。”

    “笑话,机场那天晚上我都在,后来我们到处找他都找不到,其实他是找了个地方睡觉去了。帐蓬里的伤员喊我帮助他们身、接尿……差点儿没累断了我的腰!营里可以去调查吗。现在好了,全成了他一个人的功劳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说实话……”

    “不知道。反正没你,也没俺。”顾清水蔫蔫地。

    “这不公平!”章明一时气堵。这留守留的,不应该立功的都能立,我为什么不行。救人是肯定救了,那还得分救谁?对了,应该回去!他盘算着如何向副营长请假。

    “也真是的,”顾清水找话说,对自己,也对章明,“地震出来后,俺就吓晕了,醒了好半天的神儿,才想起来你和孟华,就喊。你说你没听着,那可太冤枉俺了。后来回连队,挖……”

   “嗨,范志豫当时离我最近,让他回连队叫人也不知道叫到哪儿去了,好在后来场站的人来……对了,当时我真的没听到你喊我,所以我问过你为什么不救我,对吧?

    “哎,就是这!俺的那个天神哪,现在浑身是嘴也说不清楚了。你也不想想,塌下来的楼顶那么厚,四周埋得那么严,俺又不知道你在哪个位置,天黑,一动也不敢动,站在原地喊几嗓子,管啥用?你能听得见?莫法儿说这话啦……”他显得挺痛苦。

    “算了,我也不怨你了,别人也不会瞎想的。”他被顾清水的诚挚所感动。

    “要是别人都像你这么想不就好了么。”顾清水按着自己的思路陈述,不管章明听不听,“后来,俺就马上回连队,跟着挖人……”

    顾清水说了两个人的名字,章明没听进去。说请假就请假。没想到,请假的事极顺利。第二天一早,顾清水送章明上了卡车。

    汽车下了公路,颠簸摇晃地开向群山深处。地下指挥所座落在大山的皱褶里。由于地下指挥所的存在,这片偌大的山岭成了军事重地。对于这个地方,他十分熟悉,入伍后半年时间的报务专业训练在这里进行。那段时间是美好的。训练对他来说并不太难;当班长,连他在内的新兵们一个比一个积极,不用他管。他这个从城市的高楼和柏油马路上走来的新兵,用了很多时间,体验这片自然景色。为了军事设施的安全,地下指挥所不许老乡们靠近,不许老乡上山打柴、采野果子和开垦荒地,从客观上保护了大面积的植被没有遭到破坏。于是,充足的阳光,丰沛的雨水,直长得山沟里草木葱茏叠翠,花繁果硕,每一丝空气都浸透了清新,每一线溪流都溶尽了甘甜……满山的酸枣、杏子,熟了也没有人摘,落在地上,烂成肥料……羽毛奇异而美丽的鸟儿,长着毛茸茸尾巴的松鼠,硕大的蝴蝶,令人望而生畏的蜈蚣、蝎子和蛇……更壮美的是那些叫得出名的、叫不出名的山花,烂漫得让人目光缭乱,大片大片地密密匝匝地铺陈在山脚和沟底,又斑斑点点地装扮在远处的山腰和山顶……夜晚,山风吹过,林涛阵阵,山峦如黛,耸起莫测的神秘,间或一声两声鸟儿或其它什么动物的鸣叫,让人不由自主地联想起远古洪荒……

    眼下,指挥所外能搭帐蓬的地方都搭起了帐蓬,临近的山坡上开梯田似的拓出了几块平地,正在盖钢架房。原来熟悉的地方竟变得陌生了。连部的帐蓬里干净整齐,因为人少,不打地铺,有床还有桌子。江台长一个人在,他准备接任副指导员职务了,命令很快就要发下来,人先往进了连部。

    “过来了?”他问。支在桌子上的双手搭在一起,架住圆圆的脸,声音有些发瓮。

    “对,过来交挖出来的物品——那边没有正经的房子,钱哪物的,不好保管。东西都交给文书了,等会把清单给你送过来。”

    “噢,清单不急……你们配合的还好吧?”还是瓮声瓮气。

    “挺好,清水干劲比较大,很主动。”听着瓮声瓮气,他心里隐隐不快,“你看我一项一项地汇报好不好?

    “快开饭了……好,简单说说也行。”

    “听说连里对地震工作正在进行总结,我们在唐山是不是就不参加了?”章明把目前的工作和进展情况简单说了说,直接切入关心的话题。

    “参加参加,啊……”江台长没想到他会突然问这个问题,愣了一会儿,“目前是先摸一摸底,核实地震当时个人表现和救人的情况,啊,没有,啊,最后决定。”

    “不是已经摸过底了?顾清水能不能考虑立功?我们两个人在唐山,连队这边评功评奖的进度也不了解,他今年就回家,立个功也许对他一辈子都会有帮助。”

    “这个……这个……有人说他地震出来以后不救人,听到有人喊也不救人。”

    “据我了解不是这样。到底是谁说的?

    “这个……有人说是你说的!”在紧紧的追问下,江台长很不耐烦。

    “什么?是我说的?”章明惊讶不已。他明白了,为什么顾清水反复地在自己面前讲地震后的情况,原来是在做工作,澄清自己的“错误”记忆,求得谅解,并且用现身说法,向连队申明实际情况——他来说,比顾清水自己说上一百遍还要管用。他不想埋怨顾清水小里小气,他考虑事情有他的局限性,但他的确不存在着见死不救的问题,自己应该借这个机会澄清这件事。

    “那我今天就算是向党组织,向连队领导正式说明,我没有说顾清水自己逃出来以后不救人这的话。因为谁都知道,当时我不在原来睡觉的位置上,别说是顾清水,换成谁,也不知道该到什么地方喊我、救我。因此,不能道听途说,不经过本人、当事人核实,就说人家不救人。”章明一字一板,语气严肃,“我本着对同志政治生命负责的态度,正式向连队汇报。”

    “这个,啊,还没有来得及核实嘛……”

    “报告,这是章台长送来的物品清单……”文书拿着物品清单,送到桌子上。

    “嗯,放在这吧,还有别的事吗?”他侧着脸问,意思是让文书离开。其实文书应该说一句没了,知趣地走开。文书是新选的一个山东兵,问他,他就愿意多说话。

    “营里催着报立功受奖人员的名单,二连早报上去了,就差咱们连……”

    “行了,我知道了,咱们连的还没有最后确定,明天再说……”江台长黑黑的脸腾地一变,涨成了紫色。他重重地挥挥手,让文书走开。文书努了努嘴,想说什么,江台长又一瞪眼,文书溜出帐蓬。行了,还说什么呢?

    “我要说的都说了,我是党员,是干部,我说的话,我对组织负责。”章明站起身,“连里还有事吗?

    江台长噎在那里。

炊事班在临时搭起来的大蓬下面做饭,吃饭的人散在四周,或蹲或坐地一大片。无论在什么地方,吃饭的时候,人们聚得最齐。章明一边吃一边和大家说话,吃完饭,饭碗一扔,顺着向上的路,到指挥所找晃浩。

    地下指挥所,顾名思义,就是在地表的下面。当年遵照“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的最高指示,工程兵整整一个团的兵力实打实地干了三年,硬把这座大山掏通了,挖出了贯通山体的一个稍微拉直了的“S”形山洞。洞口和进洞口几十米的距离内,安置了数道钢筋水泥浇铸的拱形密闭门,既可以有效地防止原子弹爆炸产生的巨大冲击波、核幅射和核污染,也可以将它锁紧,使洞内与洞外暂时地隔绝,有效地防御生物武器和化学武器。山洞以可能发生的现代战争最残酷的境况为标准进行构筑,给水、通风、供电设备一应俱全。本着“要准备打仗”和“大打,早打,打核战争”的战略思想,部队每年都安排一次到两次使用地下指挥所的机会,时间多在秋天。届时,指挥所的战勤人员都从市里开到这个大山的褶皱里,进行一个月左右的以实战为背景的战备勤务,并根据战备勤务科目,每次都搞“三防”演习。章明只参加过一次,但印象极为深刻。洞库关闭期间,规定值班人员减少走动。值班人员除了去厕所,基本上不出自己的工作室。吃饭是统一配发“压缩饼干”,进洞以前,每个人的行军水壶灌满白开水……实战演习嘛,能克服的也就克服了,怕真的打起仗来,还没有这么舒服呢。关闭到开启整整12个小时,除了按要求收发电报,处理电台业务以外,与世隔绝是他唯一的感觉。

    身穿棉大衣的晁浩背对着门,拿着笔在值班登记本上写写划划。章明示意值班的报务员不要出声,悄悄走到他的身边,坐在桌子另一侧的折叠椅上。晁浩下意识地扭头瞟了一眼,仍旧写他的值班登记。写了几笔,迟疑地扭头又看了一眼,惊讶得窜了起来,抓住章明的手猛摇。

   “哎哟,什么风把你给吹回山沟里来了?我说不对劲呢,坐在身边的人这么老实……”他松开手,解开扣子脱下大衣,“给,快点穿上!

   “不用,我不冷,不穿。”章明推辞。

    “不行,这不是冬天,你一定要穿,别着凉。”晁浩硬把带着体温的大衣披在章明的身上。山洞里冬暖夏凉。冬暖的程度适宜,夏凉就让人吃不消。这股凉气能透进人的骨髓,特别是关节部位,寒气长驻,滞胀难耐。山洞就是山洞。

    “能住几天吗?”晁浩随便扯过一件绒衣披在身上,裹紧。

    “不能,待会儿就走。”

    “这么急?”他看了看值班的报务员,“这是章台长,在唐山原来的营区留守;这是刚从下面场站调过来的报务员,姓田,上海入伍的,老兵了。哎,你休息一会儿,到别的报房转悠转悠,我替你听着。”

    上海兵对章明笑了笑,知趣地取下耳机,放在桌上。

    “咱们这边坐吧,”晁浩戴上耳机,坐在收信机前,“这个兵忒蔫,三杠子打不出一个屁来,好话都不会说一句。说是支援灾区部队,调点技术骨干来加强基层连队,唉,结果不怎么样。”

    “你可别小看,也许蔫萝卜更辣。”

    “辣个屁,看他收发报都累。人不济吧,牢骚倒是不少。连队评功评奖的事,听说了?连里不够意思,我估摸这两天你能来……”晁浩替他打抱不平。

    “你想我来干什么,是为自己争个功?

    “那你来……那你来了得把话跟他们说清楚。”

    “跟谁说清楚?嘁,”章明自己找乐地笑了一笑,“倒是把顾老兵的事说清楚了,谁知道管不管用呢。”

    晁浩不置可否地笑了一笑。远处,传来闷闷的雷声。要下雨了……不对,山洞里从来没听到过雷声,是谁拖着桌子椅子在洞里走?隆隆的响声越来越大。不对,声响发自脚下。晁浩见章明神经兮兮地,纳闷地摘下耳机。他也注意到隆隆的响声。还没等他们俩开口说话,隆隆的响声骤然大作,山洞,不,整座大山,整个大地,都在剧烈地抖动,值班室内的物品在震动下发出剌耳的响声,门外传来几声尖叫。

    “地震!”章明和晁浩同时大喊。大山成了一艘船,飘浮在波涛翻滚的水面上,忽忽悠悠,上下沉浮,没根没底;大山变成了一块顽石,被踢来踢去,隆隆滚动,无章无序,不着边际;人为草木,为蝼蚁,为鸿毛,前仰后合,摇来荡去,不能自己。

    地下指挥所在剧烈的抖动中颠狂,物品尖利的响声和山体扭动发出的嘎嘎响声,剌耳欲聋。值班室的门被一块山石狠狠地连连撞击,咣咣作响令人胆战心惊。灯光闪了两闪,倏然熄灭。黑暗。恐惧。绝望。黑暗中,章明的手被晁浩狠地抓住,死命地握着。

    完了……章明的心不在胸腔里了,胸腔内空空如也。明明白白地等死的滋味,是人生最难受的滋味。

    完了……三防三防,肯定不防地震。章明没动一丝一毫逃跑的心思。这不比在卫生所,稀里糊涂地往外跑。如此长的山洞,跑不出去……山洞塌了,肯定粉身碎骨,跑到通道里,尸体都不好找。不跑也是死,但尸体定位。

    完了……别想好事了,山洞塌了,让谁来挖,谁挖得动?让谁来找,谁找得着?山洞就是最好的坟墓,顶多在外面立一块大点的石碑,写上全体遇难者之墓——这几个字轮到别人去写了。

    地震停了。灯亮了。咣咣的撞门声也没了。章明晁浩默默对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但他们都能读懂对方的眼睛——还活着!电话铃声骤响。惊魂末定的他们再一次心惊肉跳。晁浩触了电似地操起话筒,电话线颤颤地摇。刚刚平静的山洞里人声嘈杂。上海兵开门进来,颓坐在椅子上,额头上几处青痕,嘴角上一片血渍。

    “是,马上检查通信设备,马上报告。”晁浩挺直身子,立正。回头看到了上海兵,“你什么时候进来的,头上咋搞成……”

    “我,刚走到门口,就震……”上海兵拖着哭腔,“推不开门,我一急,就撞……”

    “嗨!”晁浩“啪”地一拍大腿,“你慌个毬!那门是拉……”

    “你快走,”晁浩过来不由分说地从章明身上扯下大衣,推搡着他,“我去其他报房检查设备,不留你了,别赶不上车。”

晁浩远远地望着他,扬起手臂,向他告别。在章明看来,他扬起的手臂好像为了战友的安全或战斗的胜利,托举起行将坍顶的山洞或者炸药包,英雄一样顶立在山洞里。

他发誓,一辈子也不忘记这个场面。

    汽车开回营区,天已全黑。路上,满载救灾物资的车排成了长龙。章明想起满天的飞机,要说全国的汽车都开到唐山也不为过……司机仗着自己是军车,一个劲地鸣喇叭,想尽办法地超车、抢行……否则,深夜也回不来。

    顾清水替他打的饭早已冷透。他不想吃,就想睡觉。顾清水围前围后地嗫嚅半天。肯定是问他的事,明天再说吧。顾清水转来转去磨磨蹭蹭地不离开。唉,这人真是……

    “清水,”章明闭着眼睛,“你是不是有事?有事就说。”

    “那,”顾清水把双手搓得嚓嚓响,“告诉你,小程峰走了。”

    “什么?”章明腾地坐起来。

    “今天上午,家里边来人咧……好惨哪……本来想呆两天,下午地震,他们听说唐山地底下全都是空膛的了,一害怕,走了。临走前,特意抱孩子来看你,小程峰还说找叔叔叔……”

    找叔叔……哎,天哪……章明心头一阵剌疼。顾清水陪着他呆呆地坐着。

    煤油灯的烟越冒越浓,灯光挣扎地跳动着熄灭了……

 

    章明终于写完了所有的墓牌。

    这天,他早早地起床,他要在朝阳升起的时候,写最后一块墓牌。最后一块墓牌,是徐萌的。这块墓牌,经他精心筛选,是所有墓牌里质量最好的一块。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要在崭新的一天开始的时候写徐萌的墓牌,说不清楚这个做法有什么特殊的意义。但他就觉得应该在清晨写。清晨的空气是清爽的,大地是宁静的,初升的太阳是崭新的,只有在这全新的时刻里写的墓牌,才能承载徐萌的纯洁与空灵。在这一天里,他不再写其他任何一块墓牌,只写徐萌这一块,他要留给她完完整整的一天,清清静静的一个空间,在这片清静的时空里,让他心中的处女神傲然独处,永葆冰清玉洁……调好黑漆,放正墓牌,敛神凝心,悬起手腕,在洁白如雪的碑牌上,写下徐萌这个让他柔肠寸断的名字。字的位置适当,大小均匀,字体遒劲而不失飘逸……毫无疑问,这是三百多块墓牌中写得最好的一块。他内心一阵宽松和欣慰。望着一摞摞的墓牌,心中升起一种自豪感,他想,他虽然没有亲手抢救这三百多遇难者,但他细心地为他们的后事尽了一份力,他们的名字一一从他的手下写过,寄托了他的缅怀悼念之情。他进行的是一个圣洁虔诚的仪式,为知名的不知名的死难者举行了盛大的祭奠。一块洁白的墓牌,一顶招魂幡,一具棺棂……三百多个名字,三百多条曾经的生命,三百多个冤死不散的魂灵,无声无形地排列在他的面前。

把全部的墓牌收好,高高的几摞,一个人肯定运不走。环顾四周,没有顾清水的影子。他不会走远,一准儿是在废墟后面读他的报纸。顾清水着了迷似地读报纸,有字儿就念,有空儿就读,而且拿腔捏调地模仿电台播音员的声音念。顾清水的表现让人猜不透。

废墟后面,顾清水把半导体收音机扣在耳朵上——省电池,声音听得见就行——嘴里念念有词地学习标准发音。

    “清水,过来帮个忙。”

    “行行。”顾清水收音机关好,“章台长,晚上你不到哪儿去吧,冇事吧?

    “清水你真有意思,这不是地震前,有地方去吗?每天还不都是咱俩混在一起。让你这么一问,不了解情况的人准会以为我是天天晚上出去呢。你有事吧?

    “啊啊,没事没事,”他嘿嘿一乐,“随便问问,问问。”顾清水的情绪明显地比以前好。其实人都在于沟通和了解,有了沟通的机会而不利用它,能成为朋友的人,都会成为陌路人。当然,沟通需要有一个适当的而不是生硬的机会。农村兵有着根深蒂固的自卑感,容易受伤,如果方法不当,就算你善意地帮助他,也可能会得到相反的结果。他十分明了自卑与自尊集于一身的矛盾心理。这次章明主动到连队为他解脱责任,澄清误会,感动了他,使他们的关系进一步融洽。章明并没认为这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情,人家没有见死不救就是没有吗,主动到连队说明事情的真相算不上帮助了他。能记功就给他记一个,兴许回家能有用处呢。

    早饭后,顾清水起劲地推着车子,跟章明一起去接待站。接待站来来往往的人很多,李处长和干事们忙得不可开交。早来的人,在帐蓬里询问亲人的情况,进不去帐蓬的,在外面或蹲或坐,一脸悲伤。死了三百多人,来队的亲人,恐怕得在两倍以上。平均每个遇难人员的家庭都要来两三个人,来了不能当天就走,最少也得住两天,总量在一千人次以上……哎哟,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这个工作量真是不小。

    “同志,同志——”一位坐在帐蓬边上的女人喊他。

    “你叫我?”章明没见过这个人,不免有点奇怪。只见她身着淡黄色的确良上衣,一条浅灰色的裤子,俊秀的脸上苍白苍白,“我不认识你啊。”

    “我也不认识你。我想向你打听一个人,你可能会知道的。他姓楚,清楚的楚,楚参谋。”

    “是他?楚参谋!”章明脱口喊出。

    “我是他爱人,”她急切地开门见山,“你肯定知道他死的时候是什么情况了,伤重不重,伤在哪里,痛不痛?死的时候是不是非常痛苦?我想你肯定会知道的。我问了他们处的人,都说不知道,受的什么伤,死在哪儿啦,问了好几个人都说不知道。”

    她神情沮丧地理了理浓黑如墨的头发,渴望地盯着他,渐渐地漾上了泪光。

    “认识,我认识,受伤的情况……”章明不想看她流泪,但又犹豫了,怎么向她说呢,说楚参谋是一口稀粥喝死的?说他临死前,身子下部……

    “同志,我知道了,你们怕我受不了,不告诉我,可是你们知道吗,我千里万里地到了部队,不就是想看看他的坟,知道他的情况,哭几声,不然,到死我也闭不上眼……孩子长大了,我怎么说呢?”她站起身,走近章明,“兄弟,你就跟我说几句实情的话吧!

    章明紧张得不行,往后退了一大步,看着这个身材高挑的女人,张口结舌。

    “章明,章明来了吗?”帐蓬里,李处长和周干事一齐喊,像男女声二重唱。

    “到!来了!”章明胡乱地应答,心说,救了我啦!急匆匆地欲进帐蓬,那女人伸手拉他,他闪身躲过,“等会儿再说。”

“这是你儿子那个连的台长,姓章,”周干事把身边的人介绍给章明,“这是你们连牛自行的父亲。有些什么事,你们俩可以说说。等会让他跟着到墓地,住宿吃饭回来再说。”

    “来了?什么时候到的?”章明关热地问候着,仔细地打量着这个五十出头的庄稼汉子。他剃着光头,粗壮的脖子上围着一块黑黄黑黄的白毛巾。圆圆的脸,晒得非洲人似的,络腮胡子一片荆棘般地密密碴碴。他穿着一件黄黑黄黑的白粗布褂子,皱皱巴巴的黑粗布裤子,脚下的方口布鞋张开了大嘴,黑乎乎的脚丫子壮壮实实地挤在缺口上。看着章明盯着他,不好意思笑了笑,露出厚厚的牙垢。他用脏得裂出纹路的手,满把满脸地擦了一下鼻涕。他一动,分不清是身上还是嘴里,散发出一股不亚于尸臭的味儿。从他的身上,依稀看出牛自行的影子。

    “今天早上到的吧?”章明略微哈下腰问了一句,脚却悄悄地往后退。

    “……对着咧,早上。”他咧了咧嘴,想称呼在他面前的这位没穿军装的军人、他儿子的战友,但他根本没搞懂他是个什么官儿,没弄明白他是个什么长。

    “什么时间从家里出来的,路上好不好走?”章明搭讪着说话,想的是马上给他解决一双鞋。

    “巴好走,走了……”他说了一个数,辅助以黑黜黜的手指头。章明没听明白地道的张家口北部山区的土话。外面有人叫:到墓地去的上车!

    “走吧,到墓地看看去。”在杂乱的环境里,他更显得木讷,眼巴巴地望着章明,章明加重了语气,“到坟地去,看一眼牛自行——你儿子的墓坟。好不好?”。

    “粘粘。”牛自行的父亲点头哈腰。晁浩有时也说“粘”,表示“行”和“好”。

    章明照料牛自行的父亲上了解放车,站在一边。苗条秀丽的女人跟紧了他。

    汽车向机场开进,风在耳边呼呼地响,车上的人都不说话。几个年纪大的女人——母亲,开始揩着业已红肿的眼睛……车到墓地。老远地看着一大片坟墓,车上开始有人放声大哭。哭声中,章明领牛自行的父亲看坟。那女人不声不响地跟着他走。

    “你知道坟墓的位置?”他问她。

    “知道了。”女人压抑着抽泣,“你说吧。可能你们部队有纪律,我自己知道了,不会对别人说。哎,其实,地震前我和他正赌气,他一再写信让我到部队上来,我就不来!谁想到……你说吧,我能挺得住,不……不再悲……悲伤。”

    “纪律……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楚参谋牺牲时,旁边没有他们处里的人,也没有机关的人,所以都不了解,”章明的心开始发酸,说就说吧,尽量把事情说得很轻很淡,“他受的是内伤,挤压伤,外面看不出伤在哪里。救出来后,所有的伤员都运到唐山机场,准备送到北京抢救。受伤的人太多了……我当时在机场护理伤员,楚参谋就在我们护理的范围内。他伤很重,人一直处于昏迷状态,大概是上午吧,人就不行了。死的人太多了……”

    “他没喊疼吧……”女人哭出了声,“真的一句话都没说……”

    “人是昏迷的,怎么能说出话来?他不会觉得疼痛……相信我。”

    女人掩面离去。章明的心里添了块石头,好像自己在别人的坟墓上插了一块假牌子。他默默地走到了牛自行的坟前。牛自行的父亲呆呆地站在儿子的坟前。墓地里,哭声四起。章明思想上做好了他放声大哭的准备……然而他没有。向前探身,只见他眼内泪光闪闪,专注地看着坟前的牌子。牌子是一块暗红色的木板,劈得歪歪扭扭。

    “牌子是临时的,掩埋尸体时来不及做这些事,你刚才看到了,马上统一换成新写的。”章明小心翼翼地解释,免得家属们不了解情况,让人家挑理。

    “死的人都埋这一疙堆?都用那个白牌牌?”他用手指了指正在插墓牌的战士。

    “都埋在这个地方,用统一的墓牌。”章明肯定地说。他低下头,像是在默哀,继而沉重地弯下腰,在坟上大大地抓了一把土,哆哆嗦嗦从腰间掏出一块分不清颜色的手绢,包好土,压成一个扁儿,塞回腰间。

    “走!”他艰难地对章明说。走?章明心说,这就完事了?

    “走。”他很坚定。章明把他带到车下,让他先歇着,自己飞快地跑向带队的燕干事汇报。燕干事让他们等一会儿一起走。他看到了楚参谋的爱人。和别人不一样,她全身趴成了一个大字在坟上,好像伏在爱人的身上,声音嘶哑地干嚎。

    灼人的阳光下,牛自行的父亲靠在汽车轮胎上睡着了。几只大绿豆蝇嗡嗡地围着他飞舞,不时地落在他的脸上身上。其中一只盘桓起落寻寻觅觅在他的眼角。章明用手驱赶他眼上的苍蝇。

    “走!!”他突然惊醒,愣愣怔怔地喊。

    “别急,别急,”章明不好意思地说,“我替你轰苍蝇,没想到把你弄醒了。你肯定是累了……”

    “巴累,巴累。俄巴累!”他一个劲地摆手。浓浓的乡音让人听着总是不顺——他把“不”说成“巴”,把“我”说成“俄”。

    “能不累吗,走了这么远的路?

“路?是远点,远点。俄阳历八月初从家走……”什么?阳历八月初,章明粗略地算了一算,不禁一哆嗦:天哪,他竟然走了快半个月!跟他连说带猜,最后终于弄明白了,他几乎是迈着两只脚从家乡的山沟里,走到了唐山市!章明心头被一种巨大的力量和复杂的情感震撼着,目不转睛地望着那双开了口的鞋。牛自行的父亲不解地望着章明,傻傻地半张着嘴……

……地震没两天,他们从隔村的孟华家里,知道牛自行也没了。家里的人哭了个黑天昏地,村里的人也跟着伤心。没想到,不过两天,事情的说法就出了叉儿。村子里的人说地震的时候,部队不准任何人逃跑,谁跑就开枪打死谁。结果,牛自行是准备逃跑的,被开枪打死了!不是地震震死的。被地震震死的、死在战斗岗位上的,埋了以后,坟头上插红牌牌;逃跑被打死的,埋了以后,在坟头上插白牌牌。牛自行的坟头上插的是白牌牌。这种说法炸雷一般地响在全家人的心坎上。乡亲们都这么传说,来家里串门的人、陪着流眼泪人都没了,最关心他们家的老支书也离得远远的了。儿子的坟头上插的是红牌牌还是白牌牌?他们坚决不相信自己的孩子会逃跑,更不相信自己的孩子会被开枪打死。俗话说听见不如看见。没看见,心里硬是没有底。为了弄个清楚,他揣上干粮,连夜出村。通往唐山的公路、铁路都不通,一路打听,碰上好心人让他搭车,他就搭一段,其余绝大部分全靠自己走……到部队了,看到孩子的坟了,知道那些话都是瞎说;部队上的领导说了,孩子是为保卫祖国,保卫伟大领袖牺牲的,是光荣的,部队已经请示了,要给孩子定烈士——可是烈士啊!打日本打老蒋打朝鲜的时候县里出过烈士,多少年哩,自己的孩子成了烈士,光荣咧!好喽,看到喽,放心喽——不是被开枪打死的,是震死的,就好!

    回到接待站,快十二点了。周干事忙着向刚来队的人介绍吃住的有关事项,要他们去吃中午饭,给每个刚来队的人发了30元的往返路费。牛自行的父亲接过钱,咧开嘴,嘿嘿出声地笑了,那么纯朴,那么憨然!

    晚上,章明心绪不宁地躺着。整整一天,牛自行的父亲憨憨的笑容扰得他坐卧不安。顾清水也躺在床上,胡乱地翻报纸,一会儿放下一会儿拿起来,接着又翻身起来在地上转圈。

    “你折腾啥,清水,心里有事?今天怎么不出去会老乡啦。”章明懒散地说,心里却想,你快出去会儿吧,我好清静清静。

    “好好。”没到五分钟,顾清水又折腾着起来躺下。“不行,俺去找他!

    “我早就说了,你不去……”章明不愿意打听河南老乡之间或其他任何老乡之间的事。他的老乡们挺有办法,好多消息不知道怎么让他们摸个一清二楚,准确性极高。空军部队不配侦察兵真是憾事一桩。有些事,比如章明到连部替顾清水澄清误会,超不过三天,顾清水就得知道个底儿掉,想假都假不了,想谦虚都不行。他不太热衷搞这些东西,自己干自己的工作,老乡在一起掺和让人觉得俗气。这让他吃了不少亏,经常不明不白地受这一伙抱团的老乡或那一伙抱团的老乡的挤兑……后来,这个缺点成了他的优点,连里放心地让他当了文书,管理档案、枪支弹药,因为他不搞老乡观念,搞五湖四海,坚持原则,不徇私情……如此的评价,让他和他的老乡们始料不及。

    “你看,”顾清水神采飞扬地钻进帐蓬门,带进一阵风,扬起手里一个大大的报纸包,“猜猜,是什么好东西?

    “能有什么好东西。衣服?慰问品?

    “我看你也猜不出来,看——”打开报纸,里面竟然包着两瓶红葡萄酒,还有油炸花生米、松花蛋和香肠。

    “啊!你从什么地方搞到这么多好吃的,过年了是怎么的?

    “刚才不是说了吗,”他十分得意章明张嘴瞪眼的神情,摇头晃脑,“老,乡,给,的!今天星期六,你写完了牌子,我的工作也有收获,庆祝庆祝呗!喝,喝酒!”

    “不不不,我怕喝醉了!”章明推开手榴弹似的酒瓶子。

    “醉个毬,丁点儿葡萄酒,喝,喝不了给俺!”顾清水操起香肠塞到他手中。

    “哎哎,这些东西干净不,别吃坏我的肚子。”

    “放心,保证冇事儿!吃毬坏了,俺负责!”顾清水兴奋之中一付包揽天下的神情。

    人家都拍着胸膛保证了,那就尝尝。喝一小口酒,咂咂,甜甜的,不错;咬一小口香肠,喝,味道美极了。他大大地咽了口唾沫——冲啊!顾清水用手抓,章明吃了几口,也用手抓,两人吃得痛快淋漓。这么多天了,根本没有什么油水,体力劳动强度大,拉肚子拉得他体弱气虚,身体逐步恢复需要营养……说什么营养,饿不着就不错了。这么好吃的东西,除了过节过年会餐的时候能吃到,平时想都不要想。想不到顾清水还有这么强的活动能力。吃,开怀大吃。

    “嘻,在俺家乡,有关吃的故事多得很,讲一个你听不听?”顾清水呷了一口酒,不等章明表态,自顾说下去,“先说个鸡蛋墙的故事吧。”

    “什么墙?

    “鸡蛋墙,鸡蛋。”他用手比划一个圆,“哎,你听着就明白了。说一家来了两个客人,女当家的给客人蒸了一大碗鸡蛋羹。孩子馋得不行,也要吃,娘就哄,说别急别急,客人吃剩下的鸡蛋墙,娘谁都不给吃,单给你,好生等着。孩子远远地盯着客人吃饭。一般客人吃饭,咋着也得斯文点儿,两个人吗,你在这边挖鸡蛋吃,他在那边挖鸡蛋吃,谁能好意思都给人家吃光?这样,在中间的结合部,不就留下一道跟墙一样的鸡蛋羹了么。可是客人吃得忒狼虎,三挖两挖,已经成了形状的鸡蛋墙倒了,你一勺他一勺地吃光了。小孩子一看,哇地哭了,一边往屋里跑一边哭喊着,娘,墙,墙倒了,鸡蛋墙倒了!哈哈,你说有意思不!

    故事后半部分,顾清水一边说一边笑,几乎呛着。

    “有意思,有意思。行了,别笑了,呛着你就乐极生悲了。”章明淡淡地说。什么破故事,农村生产队一级的文化,一点儿都没劲,“那个小孩是不是你呀?这么真实,形象,生动……”

    “可不是俺,家乡里流传的。”顾清水一口接一口地喝,功夫不大,酒瓶子就下去了多半块,舌头发硬,“章明,你讲一个故事,都说你一般不讲故事,其实可会讲。”

    “不行,我可没你讲得好。哎,我告诉你,清水,葡萄酒上头,不要喝多了,喝醉了难受,你自己负责。”他打着嗝,警告顾清水。

    “负责就负责,你不喝,我不喝,”顾清水拖着腔念念有词,像是唱他家乡的豫剧小调,“拿来美酒做什么?做什么?酒逢知已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半句多……”

    “清水,我看你是醉了,快吃点菜压压酒。”

    “放心吧,绝对醉不了,我是高兴。家里来信了,说今年我复员回去,能找个挣工资的好工作!”顾清水有滋有味儿地又喝了一大口。

    “噢,那太好了,我说的呢。什么工作?找到工作,再把婚结了,小日子过得多美呀!什么工作?”

    “告诉你吧,是公社里的广播员。”顾清水笑盈盈的,谈论他对象似的那么高兴,“公社里新成立了广播站,缺一名男广播员。俺叔认识公社里的人,说好了让俺干,俺觉得呢,这个特长吗,俺还是有的,而且肯定能干好。”

    顾清水自我陶醉的样子挺好笑。他肯定是按照自己能讲故事的特长衡量广播员的工作要求了,那一口河南味儿的普通话,能上广播吗,再读半年的报纸也不行啊。章明顺水推舟地笑了笑。

    “咋,你不相信俺能干好?去年探家的时候,听俺讲普通话,大家都夸村里出了个能讲官话的人,说北京人说话的腔调也就这,要不俺还没想到能干播音员呢。”顾清水能说会道不假,但章明从来没听到他自我吹嘘过——都是让这破酒闹的。

   “对,不就是公社的广播站吗?”章明开始煽风点火,索性让他吹个痛快,“其实县里的广播站也没什么,水平能高到哪儿去?咱当过兵,是党员,政治上没说的,你要是再立个三等功,别说公社的广播员啦……你念报纸,我听着就跟广播上的差不多少。山里人,火车都没坐过,咱们这水平,在老乡们听来,不等于听到了党中央的声音?没说的,肯定行。来,祝你马到成功!

    “章明,”顾清水眼睛发红地看着手里的空瓶子,“你的酒量不行,拿、拿来!”顾清水很带大将风度地一挥手,连夺带抢,从章明手里倒走了半瓶酒。

    “你提干,也不请客,这半瓶酒,算是你请俺喝的。”顾清水仰脖子又灌。行了,今天晚上得和这个酒鬼较劲了。章明暗暗叫苦。

    “章明,俺有个要求,你要答应俺,”顾清水打着嗝,态度恳切,“都说你会讲故事,俺没听过。你吃也吃了,喝也喝了,今儿个给俺讲一段,中不?”

    “讲故事?我可没你讲得好。”章明谦虚了一句,“行,就讲眼前的事吧。回指挥所的那天,坐你老乡开的车,出了市区,空气新鲜,感觉真好。还没等我美起来,‘兹’地一个急刹车,差点把我从驾驶楼上冲出去!你猜怎么着?”

    他端起酒瓶子喝酒,眼角斜了顾清水一下,心里暗笑:你们那几手我也会!

    “……睡觉前能喝完不!”顾清水等得不耐烦了,“往下讲啊!”

“急啥,听我慢慢说吗。只见一个左臂戴着红袖章、右手提着枪的民兵不顾死活地冲过汽车,追赶一个横穿马路的年轻人,年轻人疯了似地狂奔,一边跑一边挣扎着解脱捆绑在身上绳子。站住!不站住开枪了!路边还有几个民兵高声地喊,唏哩哗啦地把半自动步枪的枪机拉得一通儿脆响。大概是枪机的响声和民兵们的喊话同时起到了作用,年轻人骤停,一屁股坐在公路上,嚎啕大哭。追赶他的民兵抢上前去,提溜起他一个劲下坠的身子,拖回公路的一侧。我一看,路边有一排大概十几个人,和狂跑的年轻人一样,全都五花大绑,一个连一个地结成了连环套。手持步枪的民兵看押着这一队人。一个民兵腾出手,帮忙绑紧年轻人身上的绳子。看来用力不轻,勒得年轻人拼命地哭叫挣扎。民兵们喊:嚎,叫你嚎,昨儿个咋就不是你了,偷东西作贼的精神头儿咋没了嗫!我叫你哭,我叫你哭!跑,跑啊!再跑一枪崩碎了你个贼脑袋瓜子!”

章明夸张地学着唐山话,顾清水捧着酒瓶子笑成一团。

    “我一看,明白了,敢情这是一伙趁地震混乱之机发财的人!十几个人排成一列,头里有个民兵牵着绳子,走向一排小杨树。小杨树排列得很整齐,碗口般粗细,枝繁叶茂。十几个人,一人一棵树,背靠树干站定。民兵们过去,解开连环套,把捆住了双臂的绳子,吊在树上。吊人的方法挺讲究,不高也不低,被吊的人,脚尖刚好能点着地,说是站着,用不上力,说是吊起来了,脚尖还在地上。吊在树上,就不能喝水,就得在烈日下暴晒,就得叫来往的人看动物似的随意观看……在吊人不远的地方,路边高大的杨树后面,是一片空地,履带印深深地印在路边的土地上,两个新土堆就的长形的土墁,像一条防洪堤坝。知道吗,这就是由推土机挖出的坟坑,先用推土机挖,再用推土机掩埋……人哪,活过来就什么都想要,贪心不足……”

    章明叹了一口气,大大地喝了几口酒。顾清水愣愣地看着他。

    “章明,以前咱们在一起的时候不长,你当兵三年多,俺跟你说的话,绑在一扎没有这几天多。”顾清水喝酒,咂嘴,“你这个人挺有意思……俺琢磨不透,你当兵没有连里任何一个老兵时间长,说提干就提干了,你说,这是咋一回事呢?

    “我也闹不清,你说,你说为什么。”章明搪塞。

    “为什么,总觉着你比俺命好。你说,你干的事,不光是俺一个人,大家也都做了吗,当然,有的地方坚持的没有你好,俺承认,这是差距,但是当兵几年一点懒也没偷啊!俺没文化,这能怨俺吗?看你写字,出黑板报,看你编剧本,演节目,又忌妒又羡慕,俺恨自己脑袋瓜子笨,唉,这一辈子是完了……”他看了看瓶子,举起来连着几大口。

    “可别这么说,”章明一看他煞不住车了,就劝,“你不是也干得挺好的吗,当兵三年就入党,又是连里艰苦奋斗勤俭节约的标兵……”

    “唉,别提那,别提!标兵?不是穷吗,要是富,谁还不会花钱?完了,这辈子是完了……”

    “富也要讲究勤俭节约……刚才不是说找好了工作吗,怎么又完了呢?你喝多了!”

    “那个工作,没有了办法才去。不是俺思想落后,不是俺瞧不起农村这一片广阔的天地,实在是太穷了啊……让俺去奋斗,几辈子都不中,没奔头……”

    “哎哎,清水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啊,起码是那个、那个悲观情绪。到处莺歌燕舞吗,形势大好,越来越好,你的家乡也会好起来,清水,咱们都是党员……”

    “咦,俺还不知道自己是个党员?党员也要吃饭,你要是到俺家去看看,你就知道了。跟你说,俺探家全是借的钱,你不撑这个门面不行,不到亲戚家转不行,三老四少七大姑八大姨地不看到不行。农村里的老礼多,要不连亲都没人给提……临回来,俺爹俺娘俺弟俺妹围着俺坐了一大圈儿——实在是没什么东西可送了,可当兵这么多年回一次,总不能让他们白盼一回吧?没办法,只好脱下衬衣给俺爹,脱下背心给俺弟,脱下衬裤给俺妹……”顾清水把酒瓶子里的酒一下子全部喝干。

    “清水,你喝多了,别瞎说了,上床睡觉!”章明严肃了。这不可是闹着玩的事儿,喝多了也不能胡说。隔着一层布,不远是营部和二连,再往东,是陆军救灾部队的帐蓬。顾清水撒着酒疯,嗓门儿越来越大,在这种场合、时间和背景下说这种带有政治立场性质的话,追究起来,他十个章明也负不起这么大的责任!再说了,连队有明确规定,不准私自喝酒,留守人员可以特殊些,但也不能喝醉了……他心里一个劲儿地紧张,后悔自己贪吃,后悔自己同意喝酒。唉,挺好的事情,弄成这个结局。

    “睡觉?俺什么时候一想起那情景,睡着了也能惊醒。那天,俺就差光着屁股穿军装啦!可是还有俺娘呢,生俺养俺的娘……”顾清水开始抹眼泪,“俺娘说,孩啊,这大冷天可别冻着你。娘一说,俺这心掉进了冰窖,一咬牙,脱,俺最后把袜子脱给俺娘,俺娘说不要不要,俺亲手把袜子套在她冻得满都是血口子的脚上……娘嗳,要俺这个儿子有啥用嗳……这日子过得咋这么穷……”

    “清水,你醉了,你太不像话了!你睡觉……”章明喝斥着用手推他。平时,章明根本不是对手,现在他急了,不管三七二十一,用尽全身的力量把头重脚轻的顾清水放倒在床上。

    “小章,明天再跟你摔跤,今天多聊会儿……”他吁吁地喘着,满嘴喷着酒气,放倒在床也一百个地不摈服,挣扎着要坐。

    “顾清水!”章明当胸给了他一拳,恶狠狠地,“你喝多了,你刚才说的什么话?我可告诉你,赵副营长住在旁边的帐蓬,听到你胡说,一个电话打给教导员,教导员,知道不?你的立功啊,复员鉴定啊,全都完了。闹不好你的党票都危险!

    “教导员?”顾清水舌头根子发硬。

    “对,教导员。教导员说,顾清水同志,共产党员顾清水同志,你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我没听清楚,也没听过通信营的干部战士有人说过这种话……你不就惨了?

    “教导员?他不是住院去了吗?”顾清水的舌头磨盘似地,眼睛半睁半闭。

    “今天回来的,下午我在接待站那边听说的。”

    “是吗?噢……说啥,啥都不说……说了也没毬用。俺、俺太累了,先躺,躺会儿,等、等会儿,咱们再,再接着吹牛……”话音未落,鼾声已浓。听着听着,鼾声在章明的耳朵里变成了哭声。顾清水的哭声很惨,一刹那,几年来垒砌的老兵的成熟、自信和小小的威严,如一座大厦遇到地震似地訇然倒塌。

    章明一点也不为这个倒塌而惋惜,反让他深深地吐了一口气。自信哪,威严哪,尤其是成熟,是一个人年龄和经历的派生产品,它必须经过磨难,让与生俱来的血性在生活的砧子上,翻来覆去地承受挫折和遭遇的重锤,千百次地冶炼、敲打,锻造出不失宁折不弯的坚韧和不乏细腻隽永的宽容。这才是真正的成熟。跨越年龄硬撑出来的成熟,只能让人感到更加幼稚,招招式式地不自然,所以还是倒塌了的好。那并不雅观和无法让人生怜的哭相,那酒后吐露的真言,虽然听起来让人十分担心,但它完全蜕掉了顾清水罩在脸上的面具,剥熟鸡蛋的皮一样,显露出一个农村孩子纯洁的面目,让人觉得,起码是让章明觉得他很可亲。

    顾清水的哭声总在耳边萦绕……他心里通地一跳,对了,想家了。顾清水哀叹母亲和家庭的眼泪,勾起他在大灾难后不可止遏的思乡情结。黑暗中,浮想联翩的思绪,丝丝入扣地把他带回梦牵魂绕的家……他的家,是一个平常而温暖的家。他是幸福的,有一个姐姐一个妹妹的他,是长子,又是长孙,备受钟爱;他是幸运的,生在红旗下长在红旗下,唱着“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和“学习雷锋好榜样”的歌曲成长。第一批戴上红领巾,年年都被评为三好生……他热爱学习,所有的功课都难不住他,但他尤其喜欢语文课。老师经常让他给全班同学朗读他写的作文……他的梦想是上大学,当一名外交家或者是作家……通往未来的路,笔直平坦地展现在眼前。小学快毕业的时候,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开始了。他积极地投入到这场全民参加的革命,和同学们一起写大字报,口诛笔诛“三家村”,批判修正主义,声讨“资产阶级司令部”……没多长时间,学校放假。小学生不直接参加文化大革命。但社会上的革命和斗争却愈演愈烈。听广播看报纸,懵懵懂懂地知道了些什么,又稀里糊涂。

    这场史无前例的革命,最激烈最精彩的斗争核心,始终围绕对待一个人——伟大领袖——的态度问题。所有的人都要誓死捍卫伟大领袖,坚定不移地把无产阶级的革命和斗争进行到底。由此便产生了一个严重问题,党内埋藏着一颗定时炸弹(!)。这颗定时炸弹是一个变了质的披着共产党员外衣的人,他不仅仅是一颗定时炸弹的危害,而是泡制了一条资本主义路线,组成了一个“资产阶级司令部”,带头破坏广大革命人民同伟大领袖之间的关系,阻挠广大群众紧跟伟大领袖进行解放全人类的伟大革命。更为严重的是,党内还有一批人,怀着同党内那个最大的走资派一样野心的、破坏革命事业的大大小小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这批走资派隐藏得很深,也很巧妙,对革命事业的危害也最大。但他们终于被奋起造反的心明眼亮的革命群众发现了,并且一个一个被揪了出来!这是伟大领袖制定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的伟大胜利,这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伟大胜利!这一小撮人注定要遭到灭顶之灾。

    革命的造反派们,为了表示他们对伟大领袖的忠诚,对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热情和对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的仇恨,坚决地贯彻和捍卫正确的革命路线,向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们发动了猛烈的进攻——能用来写字的纸都用来写大字报,印传单;能用作赞美的词句都用来歌颂伟大领袖,歌颂革命。

在向走资派进攻的时候,革命的队伍里有人提出了不同的看法,说是按照伟大领袖的教导,这些人当中有一部分是好的或者是可以教育好的,应该给出路。走资派还能教育好?哪个好哪个不好?于是,在大是大非面前,分化出革命派和保皇派。革命派不仅要对付走资派,对付国际上的帝、修、反,还要对付保皇派,肩上的担子显得更重了。街上的广播车成天价地呼吁“无产阶级革命派的战友们,革命的同志们……”,高歌“这是最后的斗争……”“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歌声中,漫天飞舞着各类各色的传单……后来,革命的队伍里又分化出许多派,都举起一面面越做越大的火红的旗帜,成立了各种各样的“战斗队”、“大联合”,有的甚至一个人就可以称做“兵团”、“造反派司令部”。自己给自己当司令,自己给自己当兵。他们都从朴素的无产阶级感情出发,怀着满腔的革命热情,加入到保卫伟大领袖的行列中。各派力量经常游行,队伍蔚为壮观。属于同一派的高举起自己的旗帜,或步行或坐车,逶迤成阵。车慢悠悠地开,人雄赳赳地行,一搞就是半天。参加游行的车有好有坏,看得出来,车是能走的都发动起来参加游行,以壮声势。车况不好,坏的车挺多,游行的人就推着车走,一边走一边高声朗诵:“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其团结战斗的精神感动得让人下泪。

各派都以自己对伟大领袖最忠,对伟大领袖的革命理论理解的最正确,制定了自己斗争的方向,规定了自己的进攻目标。这些目标当中,除了走资派以外,包括那些对待伟大领袖开始忠诚而后来“不忠诚”、开始能团结一致而后来不顾革命大局而“搞分裂”的人。为了证明自己是最革命的,最正确的,最忠于伟大领袖的,他们不惜一切代价地采取任何的甚至是极端的手段,在他们认定的革命道路上开拓前进。

    全民动员,红小兵红卫兵造反派工人农民解放军停学停工停业手挥红宝书不获全胜决不收兵;口诛笔伐,大鸣大放大字报大辩论破“四旧”立“四新”红海洋抄家游街挂破鞋戴高帽“喷气式”让走资派保皇派一切反动派体无完肤遗臭万年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永世不得翻身;“文攻武卫”,传单标语大喇叭广播车长矛头盔三节棍七节鞭土枪步枪机关枪炸药包迫击炮高射炮榴弹炮用生命和鲜血誓死捍卫伟大领袖直杀出一个红彤彤的无产阶级革命新世界!

神州大地,一场波澜壮阔的厮杀惊心动魄。

在他居住的城市里,三大革命造反派平分天下,呈三足鼎立之势。辽宁无产阶级革命派大联合委员会简称“辽联”派,辽宁无产阶级革命派联络站简称“辽革”派,“八三一”红卫兵造反兵团简称“八三一”派。“辽联”派被骂作保皇派,“辽革”派被骂作乌合之众,“八三一”派被骂作流氓打手。各派势力均不理睬对方、其他派别对自己的评价,坚信自己是最最最革命的。各派都在城市里割据了属于自己势力范围的地盘,准备打持久战。派与派的对峙,也逐渐从目眦欲裂到恶语相向到拳打脚踢到相互杀戮。一天,他亲眼看到两派队伍在马路上冲突。一派返回另一派的势力范围,要求回学校复课。另一派坚拒,组织了强于对方十倍的力量围追阻截。这一派见势不妙,马上撤退。晚了,队伍里迸然响起枪声。枪声中,有人扑通扑通栽倒在地,人群顿时大乱。看热闹的他吓得顾头不顾腚地钻进了院子。从那以后,他觉得自己也有“观点”了,也有“派”了。他的观点倾向于挨打的那一派。

    在那个年代里,生活水平降到了最低点,买什么东西都要受限制,后来就是印发各种票证。票证越印越多,传单越来越少,好像所有印传单的纸都干这个用了。虽然生活水平很低,生活尚能维持,不至于让母亲冻得脚上皱裂没有袜子穿,妹妹也不至于没有有衬裤穿,但是他的家失去了应该有的团圆。他的父亲,在史无前例的冲击中,再也没有站起来。他不会忘记那一天。夜里他睡得格外地香甜,早上起来,看到满院子的大字报和大字块,父亲的名字七倒八歪的写着,被冠以走资派、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忠实走狗、保皇派……父亲被打倒了。发誓要揪出他爸爸的造反派是都是一个机关里的职工。他们被革命的热潮所鼓动,不相信本单位里没有走资派,不相信在阶级斗争越来越复杂的情况下,自己的单位里没有一个可以斗争的目标。怀着对伟大领袖的忠诚,怀着保证红色江山永不变色的极端负责心,造反派们经过仔细地审查,认定担任文革小组长的他父亲是一个正在走的走资派。他们不念同党、同事和工作一场的感情,在经过无数次的批斗、戴高帽、“喷气式”以后,以革命的名义,发出了最后的通谍:如果二十四点以前不开其党籍和作出相应的令他们满意的处理决定,他们就不客气了!深夜,造反派们围坐在他家的门口,高唱语录歌,“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千头万绪,归根结蒂,就是一句话,造反有理。”一遍又一遍地朗诵:“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队万难,去争取胜利!”酝酿着采取革命行动的热望和激情。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走动,革命的暴风骤雨越来越近。在他睡得香甜的时候,党委成员们被迫地集中在他的家里,召开了紧急党委会,对父亲作出了最彻底的最严厉的决定——罢官撤职开除党籍!

    第二天早上,姐姐妹妹问他昨天夜里的事,他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没听见,真的是一点点也不知道。他后悔极了,为什么偏偏这一天夜里睡得这么死。他没有觉得这件事对自己有什么不好,还是同往常一样和小朋友们玩。令他不解的是,人们的态度全都变了,他从小朋友的交往里第一次体验到了世态炎凉。他开始受欺负,明明是有理的事,也被那些人斥为无理,甚至被说成是有政治目的。小孩子们在一起是不高兴了闹纠纷,都被说是替他的爸爸进行政治上的报复。他们的爸爸冲上来,对他又搡又推,又踢又打。被逼在角落里的他,仰头看着原来挺和善的经常围着爸爸说好话的叔叔,一夜间呲牙咧嘴地成了对头。他恨透了这个所谓的叔叔,他发誓,长大了有劲了,一定要杀掉这个坏蛋。他心里结了一个疙瘩,希望自己的爸爸能狠狠地教训一下这个孩子的爸爸。孩子们是无知的,但是大人们不应该无知,因为人若是无知,容易受人指使,导致愚昧和疯狂。

    爸爸被罢官、撤职、开除党藉,但事情并没有结束,每天都要以最虔诚的态度,最悔恨的心情,无休止地写着一份又一份的检查。他写累了,就让女儿帮助他抄写。像是做功课,每天都写。姐姐看到爸爸做了那么多不应该做的事,很害怕,总是悄悄地问,爸爸,这些事都是你做的吗?爸爸每次都严肃地说,让你写什么你就写什么。爸爸每天也去机关,说是上班去,但不到下班的时间就回来。机关里有个乒乓球台,以前他经常去打球,有的叔叔还陪着他打。爸爸被打倒后,就不让去打球了。那天,他实在忍不住了,心里直痒痒,悄悄地溜进楼里,打不成球,摸一摸乒乓球台也好啊。上到二楼,他看见有一个人,弯着腰,手里拿着一个破条帚,正在认真地清理厕所。他的蹑手蹑脚引起了那个人的注意,抬起头来,四目相对,他惊讶地叫了一声,张大了嘴巴,呆呆地站住。打扫厕所的人,竟然是他的爸爸!他委屈极了,别人的爸爸为什么不清理厕所却让我的爸爸清理厕所。他哭了,上前拉着爸爸的手,让爸爸跟他回家。他的出现,爸爸受到了极大的震惊。爸爸捂住他的嘴,低声地喝住他。爸爸爸爸你怎么了你怎么了。爸爸不回答他的追问,把他领到楼里那条大走廊,挂满了革命大字报的大走廊。爸爸的名字被人七扭八歪地写着,慷慨激昂的词句,罗列了爸爸的条条罪状。大字报他看得不是太懂,但他能看懂漫画。漫画上的爸爸被画得奇丑无比,简直就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大恶棍,一个牛鬼蛇神的化身。有一幅画上,爸爸还被画成一筒牙膏,一只大手挤着被丑化了的鼓鼓的身子,脑袋成了牙膏的出口,吐着一团应该是牙膏的东西。上面写着几个大字:挤一点吐一点。这个他看明白了,是说爸爸不走坦白从宽的道路。这个问题应该是个最严重的问题。但他又觉得最疼爱他最喜欢他的爸爸不是那种人。他写检讨,把别人做的错事,什么过节给单位职工分的过节费太多了,浪费了人民的血汗……这类的错误都揽到自己的身上,这还是态度不好吗?看他沉默不语,爸爸低声问他,你跟不跟我划清界限哪?他说,不划,别人家的孩子都不跟爸爸划清界限,我也不划。爸爸摇了摇头说,别人家的爸爸不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呀。

    这个问题实在把他难住了,就像课堂上老师突然向他提出一道从来没有学过的数学题,很难解释这其中的深奥,做出一个明确的答案……自己是红卫兵是好人,是要跟着伟大领袖干革命的;走资派嘛,是坏人,他不让人们跟着伟大领袖干革命,当然……当然要划清界限。爸爸肯定不是坏人,但爸爸领他来看大字报,怎么就像电影和书里边说的地富反坏右分子给自己的孩子看变天账似的?他百思不解,自己的爸爸怎么在一夜之间变成了坏人,变成了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他实在无法回答这个问题,瞪大眼睛,直直地看着爸爸。爸爸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把他领到一幅漫画前,用手指着漫画的落款处,悄悄地说,这几个人你都认识吧?名单上的名字他都认识,人也认识。其中有陈文革、王明义、季铁汉、黄要忠……认识,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这些人,我恨他们,我再也不跟他们说话了。爸爸沉重地点了点头。

    事过之后,他仍旧一片童心……和姐姐打架,与妹妹斗嘴,在不太宽敞的家里变着法儿地创造新鲜的玩法。父母都不让他们出去玩,外面太乱。孩子们在一起玩,矛盾磨擦不断,叫声哭声时不时闹闹嚷嚷让父母心烦。爸爸只大声地喝斥过他们一次。他清楚地记得,爸爸紧皱眉头,迸发似地喊:“我现在都这样了,你们再不懂事也该替爸爸着想……”他们收声敛气,一动也不敢动。没几分钟,依旧如初。爸爸仰天长叹。现在,他是党员了,他也是干部了,他才如梦方醒地理解了爸爸那时的心情。有什么能比一个共产党员被开除党籍、一个干部被罢官撤职的处分更加严厉呢?有什么能比把一切都交给了党的事业,忠诚勤恳地替党工作,却不明不白地受到这样的待遇更痛苦呢?

    以前,他对爸爸有意见:爸爸每天中午回家吃饭时带张报纸,看完了就带回办公室,不让留在家里,也不许他们看;办公室里有许多彩色的画报,画报纸光滑可鉴,翻动时咔咔作响。这样的纸,用来包书皮顶呱呱,他和姐姐羡慕极了,说了不知多少次,最疼爱他的爸爸,对他的哀求坚决不予理睬。因为这些都是公家的东西。后来,爸爸患了脑出血,半身不遂,一病不起,就连党组织给他彻底平反也没能减轻病情。

章明参军后,父亲溘然长逝,时年43岁。3月份,当兵满3年了,连队同意他在清明节前回家祭奠父亲的骨灰。站在父亲的骨灰盒前,止不往流下潸潸热泪,他深深地三鞠躬,又端端正正地敬了三个军礼,用洁白的手帕,轻轻拭去骨灰盒上的尘土……父亲去世的时候,妈妈和姐姐考虑再三,恐怕影响他在业务上和政治上的进步,没有通知他本人,而是给连队党支部写了一封信。党支部没有给他探亲假,他没能看一眼父亲的遗体……面对冰冷的骨灰盒,心中的遗憾无法倾述。他抱怨那段历史,他一生一世都想不通,一个不肯拿公家一张报纸的人,一个不同意拿一张画报纸给孩子包书皮的人,竟然是一个“走资派”,可以被逼的走投无路,可以被折磨致死!

    探亲假15天,他太忙了,很少在家里坐,母亲只能在晚上睡觉的时候看看他,和他说说话。而他又因为白天太累了很快入睡……他深深地责备自己,幸亏地震当中自己躲过了死亡,不然,欠母亲的也是欠父亲的情,一辈子是还不清的。他下决心利用明年20天的干部假,在家好好陪陪母亲,让她高兴高兴……当兵以后,从来没有梦见过去世的父亲,这一夜,他梦到了。奇怪的是,无论他对父亲说多少话,父亲抿着嘴对他笑,一言不发。

    更令他奇怪的是,父亲竟然全身透明……

    赵副营长衬衣领口系得紧紧地坐在帐蓬外,等着章明给他理头。

    副营长是南京人,爱干净,军容风纪有口皆碑。不知是什么原因,说到讲卫生,普遍的观点是南方人爱干净,北方人邋遢。对此,不管别人的看法如何,章明作为一个纯粹的北方人,十分不服气。不管服气不服气,副营长什么时候都干净利索。他也去过副营长的家,印象极为深刻的是清洁整齐,无可挑剔。

    “章明,找到了没有?”赵副营长不回头地喊,“像点样,这可是地震后第一次理头发噢……理完了一起去洗澡!”。

    “放心好了,这两天活动多,怎么着形象上也得说得过去。开始理了……”他用梳子把略显稀疏的头发拢整齐,“副营长,你的头发真不错。”

    “不错什么,年轻的时候好,又黑又密。现在不行了,老了,老了……”

    “你可不老。看着挺多也就三十二三岁。”

    “这个岁数?下辈子了。哎……”

    “晚上什么活动?

    “不是说了吗,总政的慰问团来了,晚上演节目。哎,今天是中秋节嘛,我看你没有一点点过节的意识。”

    “中秋节?哎哟,我还真的不知道。我知道现在是9月,不知道今天是几号……”

    8号,98!”副营长声音挺大地说。空中袭来马达的轰响。地震以来,空中多架次、多机种的飞行,军队和老百姓已经司空见惯,超低空飞行也不稀奇。但这架飞机却大不一样,它响声大而且急,轰地一声,发出嗡嗡的震荡,对着后背直飞过来。他们不约而同地想抬头观看,飞机箭一般地掠着头顶飞过。地面上除了树,再没有什么障碍物了,可着劲儿地飞吧。飞机掠起的风声中,晴晴的天上猛地下起了雨,淋得身上全是水。章明一激凌,不对,这水有一股剌鼻的味道。消毒剂!飞机洒的是清毒剂!

    快跑!两人顾头不顾腚地往帐蓬里钻,药水味呛得嗓子眼里冒烟着火,连连地咳嗽喷嚏,闹得涕泪俱下。钻进帐蓬才想起来,飞机已经飞过去了,跑得再快也于事无补。副营长望着章明干笑着咧了咧嘴——刚才副营长在章明身后,现在副营长跑到了前面。

    章明并不介意。遇到这事儿,谁都得玩儿命似地跑。副营长掩饰地扯起毛巾往脸上一通儿通猛擦。他没有手巾,用手抹抹嘴,嘴唇上苦辣咸涩。抓起桌子上的杯子,里面有一口水,仰头就要倒。

    “这是我的杯子!给我留点。”副营长的动作比他快,抢过杯子往嘴里倒。

“这些飞行员,啊——呸!”副营长狠狠地吐,“不是飞行员,是‘前指’,前两天搞过一次,好歹还发个通知,今天发什么神经,妈的!章明,你看——”

副营长用脚尖点地皮,一只硕大的绿豆蝇四脚朝天地躺着,嗡嗡地扇动着翅膀在转圈儿,圈越转越小,顷刻间打了挺儿。

    “飞机洒的药比例可能小点,那也不好,”副营长重重地擦了几下脸,重摆架式接茬儿理头,注意力仍然在农药上,“有些农药的毒性可以留存在人体内好多年,还会影响后代……我爱人她们医院前些天把剩下的人召集起来开了会,说是要配合医疗队防大疫。防大疫,懂不懂?卫生部门政府部门一齐商量对策。要防止大的瘟疫,必须解决一个关键问题。关键的问题是什么呢,你晓得吗?

    “不知道。”

    “关键的问题是尸体。尸体为什么是关键呢……”

    “不知道。”章明主动回答。

    “我还没问你吗——告诉你,尸体腐烂后,孳生一种细菌,叫炭狙菌。这个小细菌是非常要命的,它污染水源,污染空气和物品,人沾上它就会得病,得一种怪病,一种全身溃烂黑死的怪病,没治的,死亡率极高,几乎是得上就得死。”

    “这么厉害!有好方法没有?

    “办法,这不是,大面积撒药,灭蚊灭蝇,防止疾病通过这些害虫传播,还有一个方法,目前也在研究讨论,就是要挖出所有就地掩埋的尸体,加以火化,这就可以消除对人们生命威胁最大的污染源,保证地下水不受污染,环境不受污染……”

    “什么?挖出尸体?不行吧?这需要多少人力不说,这么热的天,尸体不早就腐烂了?有的尸体埋到坟里时就已经腐烂了,挖出来?散架子了吧。”

    “你看,说你不懂你就不懂,跟你说吧,地下有这么一个特性,冬天地下是热的,埋进去的人,一过冬就烂得不成形了;夏天呢,地下是凉的,死人埋进去,就像进了冷库,不腐烂,基本保持完好。要挖尸体,还就得快挖,赶在明年开春以前,不然真的挖不出来了。”

    “噢,是这样……咱们军部死了的人还要挖吗?

    “当然要挖。地方上的事咱们可以不管,有的埋得远,在远郊,可能妨碍不大。机场这块坟地就不行,离生活区太近了,也在市区的边上,另外,咱们也得把牺牲的同志的骨灰送回老家去……哎哎!夹了我的头发了!”副营长差了调儿地一声喊,吓了章明一跳。他赶紧调整理发推子,效果极不理想——理发推子带着喳喳细响,从头发上拔了出来。副营长浑身的肉直颤。

    “你小子干什么呢,思想开小差了吧。亏着是用推子理头,要是用刀子,非把我零剐了!

    一阵狂风猝不及防地从头上卷过,消毒剂从天而降,浇了他们一个劈头盖脸。副营长反应极快地钻进了帐蓬。章明无可奈何地站在原地没动。他抹一把脸,抬起头,眼巴巴地看着双层机翼的“运五”拽着两条雾带,低低地疾速远飞。飞机不见了踪影,天空灰蒙蒙。

    “章明,别站在外边犯傻,进来!”副营长命令他。章明钻进帐蓬。副营长狼狈地站在桌子旁边,头发渣子沾得脸上身上到处都是,右手握成拳头,拄在桌面上。

    “来,理,给我理个光头!

    “光头?哎呀,完全没有必要……”章明劝阻着。

    “让你理你就理,少废话!”片刻,头理完了。副营长接过小镜子。他仔细地端详理得利利索索的小平头,嗔怪地说:“我的指挥不灵了,‘印把子’在你的手里。”

    洗澡的帐蓬是临时架设的,离守机车二三十米远。防化连的两辆洗消车丁字形地摆开,随车的轻便式锅炉冒着浓烟;引擎加大油门地运转,驱动水泵把水泵到喷淋头。

    章明站在喷头下,踩住脚踏开关,水哗哗地淋在头上身上,他低头深深吸一口浓浓的水气,周身一阵放松——噢,可算是洗上澡了!水烧得不太好,忽冷忽热,让人觉得要断水了。副营长站在章明身边,先淋湿头,再淋湿胸和背,胳膊、腿、脚,有条不紊地洗着。

    “章明,你先洗,我打香皂,过一会儿给我搓背……”副营长拼命地往身上、毛巾上打香皂,淋上水一通儿猛搓。香皂在身上泛出了厚厚的一层泡沫,白白的,把人的形状都给歪曲了,副营长顿时胖了许多,胖得离奇古怪。搓这么多香皂实在太没必要了,打多少香皂还不是洗一张皮一层泥?简直是浪费。副营长看到章明盯着自己,低下头自己看看,笑了。泡沫继续在他身上蓬勃发展,只留下脸膛,看上去如同冬天里堆起了一个白白胖胖的雪人。副营长低着头左顾右盼,欣赏着自己的杰作,又笑。

    “副营长!副营长!副营长在不在?”帐蓬外狂喊。

    “谁?喊谁?谁在喊!”副营长大声地问。白白胖胖的雪人颤颤巍巍。哗哗的流水声干扰听觉,弄不清谁在喊。章明和副营长迅速地对视,让这突然的喊声弄懵了。

    “顾,顾清水?”章明觉得是顾清水的声音。

    “什么事,大惊小怪的!”副营长头上的泡沫都堆在了腮帮子和脖子上,身上的泡沫堆积在下身,成了一尊造型滑稽的石膏像。

    “接待站的处长叫你马上去,有非常紧急的事儿!”顾清水可着嗓门儿喊。

    “处长?洗完澡再去不行吗?”副营长刚刚洗出感觉来,不想就此中止这不可言状的惬意。

    “不行,说了紧急,必须马上!”顾清水带有命令的口气毫不含糊。

    “什么事这么急?好好,马上就马上!妈的,今天简直是活见鬼了,头不让理好,澡也不让洗完……”他嘟囔着,套上短裤,趿着鞋往外跑,背上一大块没洗净的泡沫,无声地破裂,迅速地缩小下滑。

    什么事这么急?管它呢,天塌下来副营长先顶着……他打好了肥皂,搓了一遍,冷热不匀的水喷淋在身上,变成了浑黑色,贴身而下。随着浑黑的水变得清澈,他用双手在上身交替地搓,再弯下腰搓腿。不经意间,发现一根长长的黑发,一根女性的头发,缠绕在他右脚的大脚趾上。女同志先洗,男同志后洗。后洗的男同志当中,他属于最末尾洗澡的人。这么多人洗澡,什么东西都能冲干净,天晓得怎么会剩下一根黑发,而且这根头发缠绕在脚趾上。倾泻的水流中,黑发如丝如蔓地浣动,脚趾上细微的感受向上传导,与水流冲击的感觉,交汇在小腹。他不自禁地对这根黑发,对生长黑发的皮肤进行了瞬间的联想,在思想无限延伸的一闪念中,那交汇在小腹的细微感受,击发了体内蕴蓄原始能量的引信。能量骤然挥发,失控地充胀……不行!他紧紧地闭上眼睛,咬紧牙关,屏住呼吸,在心里大声地数:一二三四……他对刚才的联想有一种负罪感,心里惶惶惑惑。必须扼杀这种充胀!他极力地进行另外一种意境的联想:膨胀的死尸,剌鼻的尸臭,粘稠的尸液,残缺的肢体,零碎的腐肉,蠕动的蛆虫……

    ……九十……一百……充胀在继续,马上就要胀到极限。

    “章台长,章台长!”帐蓬外突然的喊声吓了他一大跳,失控的充胀和汹涌澎湃的感受土崩瓦解。他庆幸这个巧合使欲念从脱缰的状态下得以解脱,又被几乎登临峰巅而突然跌落的感受所折磨,心里一时烦躁万分。

    “谁?谁喊我?”他发泄般地高声喊道。

    “是我!副营长命令你马上跑步回营里,有急事!”又是顾清水。

    炊事班旁边,小东风三轮吐吐地响着,章明对着营部的帐蓬喊:“报告!

    “章明,快点,准备上车!”副营长话急人也急,和章明险些相撞。章明跟在着装整齐的副营长后面一溜小跑。跑了几步,折身又往帐蓬里跑。

   “章明,搞什么名堂,回来!”章明冲进帐蓬,在副营长床头上抓起行军壶,旋下壶盖,放在桌子上,拿起热水瓶,对准壶嘴往里灌。副营长爱喝水,着起急来更爱喝。他不爱用别人的杯子、水壶什么的喝水,到时候,怎么给他弄水喝。心急,手抖,连洒带灌有个小半壶。章明提着水壶钻出帐蓬,等在那里的副营长怒目喷火,他看见冒着热气滴着水的水壶,嘴角动了动,什么也没说——水壶是他的。

    “你们连的那个山东兵,叫林什么来着?

    “是林家栋吧?

    “对,就是他。刚才机场生产队给接待站打了个电话,说是通信营牺牲的战士,一连的,姓林,山东老家里来人了,在那里挖坟,带了被子什么的,可能是想把尸体裹走。”

    “还能有这事儿?

    “啥事能没有?”副营长苦笑了一下,“李处长对这件事挺重视,命令我们立即赶到现场,坚决制止。”

    车开得挺快,估计再有个十来分钟,就到机场了。要说林国栋这个兵,真是倒霉。到连队的第一天,赶上去生产组劳动。大卡车上二三十人,老兵新兵都有。快到机场了——就在他们眼下正走着的这条路上——为了躲对面车,司机打方向急了,车身向右一忽悠,独把他一个从车厢里甩出去,重重地撞到路边的杨树上,当场昏死过去。送医院抢救还算及时,保住了一条性命。地震前几天,林家栋伤愈出院。伤虽然好了,落下了后遗症,记忆力大减,干报务是肯定不行,干炊事员也不行,连里边为此挺伤脑筋。没几天,地震了,他躺在床上一动没动地被塌下来的楼板砸死。

    老远地看见墓地里有几个人,手里拿着工具。车开到实在不能再往里开了,停了下来。还没停稳,副营长就跳到了地上,用手抻平衣襟,扶了扶戴得端端正正的军帽。

    “章明,你怎么连军装都没穿?

    “没人告诉我穿哪,回到营里你就催我走……”

    “嗯……别说了,跟我来。”副营长大步向前走,章明提着水壶,与他保持半步的距离。走近了,四个典型的山东大汉直直地站在被掘过的坟墓边,还有一个人坐在地上,从蓬乱的头发和背影来分析,可能是林国栋的母亲。他们注意到了有人走过来,但没有走开或迎上来的意思,木木地看着他们。离他们还有二十米左右的地方,副营长突然停下脚步。

    “章明,你去,叫他们当中过来一个人,我跟他们说话。”

    “这……都走到这儿啦,不过去?我,我说什么呀?”

    “这还用我教你!”章明硬着头皮走上前去。本来他想自己跟着来就成了,一切事情都由副营长来处理,没想到副营长把他推在了前面……他向这些不远千里来挖亲人尸体的家属们说什么,怎么说,比如表情,不能表现得不悲痛,也不能表现得太悲痛……让他做好这件事并不太难,可是他一点点的思想准备都没有,真是……来不及多想,他站在了他们面前。

    四个大汉睁着红肿的眼睛茫然地望着他。他们身穿山东特色的泛着汗渍的白布短褂和高挽裤角的黑粗布裤子,裸露出古铜色的四肢。每人的手里都握着一把铁锹,脚下的坟墓挖得一塌糊涂,白底黑字的墓牌反扣着扔在一旁。僵硬地坐在地上的那位中年妇女,背对着他,看不准多大年纪,花白的头发在微风中飘动,整个人风干了似的,一丝活气儿也没有。

“你们,来啦?”章明知道自己的话问得干干巴巴,又实在想不出更贴切的话,“一路上辛苦啦?

四个汉子一动不动。章明探询地看着他们。片刻,一个年纪大些的人哼了一声,点点头。

    “林家栋是我们营的战士,”他盯着点头的人,把话说得婉转而准确,“对于他的牺牲,我们都很悲痛。你们是他的亲属,千里迢迢地到部队来,我们事先也不知道,没有接待你们……现在,我们营首长亲自赶来,准备向你们介绍一下林家栋的情况,听听你们还有什么意见。是不是来一个人?

    那汉子低头想了想,把手中的铁锹“喳”地一下扎进地里,用浓重的山东口音说:“俺去!

    章明把他带到副营长面前,把副营长介绍给他。汉子盯盯地看着副营长足足有五分钟,两行泪水夺眶而出,他跨上前一步抓住副营长的手,叫了声首长,泣不成声。副营长极力地安慰他,让他有话慢慢说。他用满是老茧的大手一把一把地擦着眼泪和鼻涕,断断续续地说着林家栋的家事和他们这次来的目的。林家栋的身世很不幸,五六岁的时候,父亲因车祸去世,母亲没有改嫁,一个人含辛茹苦,把林家这个三代单传的独苗带大。农村知道唐山地震的信儿挺晚,也闹不准。人们都不太信广播了。听人家一会儿传说唐山整个地陷下去,成了一个深不见底的大坑,一会儿说唐山成了一片大海,人都淹死光了。家栋他娘挂记着自己的宝贝儿子,哭得死去活来。邻居街坊都劝,说准信儿没传到,哭啥哩,老话说,霜冻不打独根草,老天爷会给你留下这个三代单传的独苗苗。香也烧了,头也磕了,最后得到的是死信儿。俺姐当即死过去了,抢救了几次。家乡有个风俗,死去的人,最厚的葬礼是“铺金盖银”,就是铺上黄锻子面儿的褥子,盖上银色锻子面的被子。听说砸死的人都是一丝不挂,俺姐说孩子光溜溜地来到世上,死了不能再光溜溜的,拼死拼活地要来给儿子“铺金盖银”。俺们都知道这样做不对,是迷信。再一想,俺姐恐怕也就这两年的活头儿了,依了她。俺姐弟三人,带着家栋的两个表哥,来了……

    听说不是挖尸体运走,章明和副营长都暗暗松了一口气。林家栋的舅舅情绪上平静了一些,在裤子上擦了擦手,脸面呆滞,继续说,俺们到了唐山,谁都不敢让知道,直接奔了墓地。结果还是让你们发现了。俺们斗胆挖开了坟墓,谁知道……他不往下说了,攥起了拳一个劲儿地擂自己的头。副营长忙着用手扯住他,章明忙问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不说。副营长示意章明不要再追问,等他冷静冷静。

    孩子不愿意见我们哪……俺们挖开坟墓,先看到的是两只辫子,再挖了挖头旁边的土,搞清楚了里面埋的是个女人,不是俺外甥。可是牌子上明明写着俺外甥的名字……

    “啊!”副营长和章明惊讶不已,不约而同地喊出了声。姓名与死者搞错的事,在所难免,谁能想到事情竟然会这么寸,偏偏让他们一挖就赶上了。

    “我,我们回去立即向部队领导汇报这个情况……”副营长嗫嚅地说。

    “……算了,我们来了,看到了实情,死了这么多人……要说损失,国家的损失大……首长,俺们走,俺们这就走啦……”说罢,扭头往回走。

    “别,别走,”副营长上去拉住他,“你们还是到接待站去一趟,有些善后的事,抚恤金、定不定烈士称号、解决家里的一定困难……你们听一听,好不啦?

    “啥困难,”林家栋的舅舅咧嘴冷冷一笑,比哭还难看,“人没了,是最大的困难……不说了,献身革命,保卫祖国,光荣啊……俺们世代都是贫农,信得过部队,信得过政府……首长,俺们把带来的被子褥子给孩子烧了,马上就回走。”

    “烧……”副营长松开手,思忖着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啊——”一声凄惨的哀嚎,撕人心肺。只见林家栋的母亲发疯地扑向坟墓,三个大汉拦不住。林家栋的舅舅快步冲上前去。

    “副营长,给,水。”副营长生气地瞪了章明一眼,用力地一挡水壶,“不是,副营长,你先回去,或者到生产组等我,剩下的事我来处理——只要不挖坟墓运尸体,比较好办。行不?

    “噢……哎,”副营长略加考虑,“可以,不错……”

    章明赶紧向坟地里跑,他不知道林家栋的母亲出了什么事。在八条有力的臂膀劝阻制止下,林家栋的母亲平静了,累了,一口一口地喘息——她哪里还有人的模样啊,脸跟骷髅似的。全身到处是泥土,一根枯黄的草梗被鼻涕沾在上嘴唇上,随着喘息一摇一摆。喘了一会儿,她缓过一点气力,阖着眼,拉长了嘶哑的声音:“你们,不准许拦俺,拦俺,死给你们看……让俺去哭俺儿吧,这么些个坟头里面,一准有一个是俺儿,一准哪……”

    林家栋的舅舅默许了。她颤颤巍巍地弓起了腰,走到东头的第一座坟。

“儿啊,娘身上的肉啊!娘来看你来啦……”沙哑的悼念声被悲痛欲绝的干嚎取代。家人搀扶着她,按个地在每一个坟头前跪坐下来,用痉挛的手拍拍坟,干嚎几声……三百多座坟哪……章明不忍心听下去了,不忍心看下去了……地震,令人切齿咀咒的地震……他仰起头,泪眼模糊。

一滴,又一滴,温热的雨滴掉在脸上。低云漫卷,苦雨潇潇……

    ——苍天,苍天有情啊!

   

    “送走了?”副营长坐在折叠椅上,扬起脸,对站在面前的章明轻声地问。

   “送到机场大门口。我看他们出了机场,没再坚持送他们。正好李军的车来了接我……”

    “他们不会再有什么举动吧?我是说……”

    “不会的,人都没找着,还能回来再接着挖?肯定不会。”

    “嗯……”副营长站起来,背着手在原地小范围地转圈,“被子褥子都烧了吗?

    “烧了。在坟地旁边的一个大坑里烧的。他们挺通情达理,我也跟他们说了有关的规定,他们同意不在坟地里烧。”

    “安全上没有什么漏洞吧?

    “我看着火烧尽,再用土盖上,百分之百地不会出问题。”

    “嗯……”副营长还在一圈接一圈地转,“我回来后把坟地里的情况跟李处长汇报了,他也说,只要不是想把尸体运走,事情都好办,他还说这件事情不要扩散,我同意……烧被子的事,我不在现场,详细的情况我也不知道,所以,没向他汇报。”

    “明白了。”章明对着副营长的后背点点头。

    “章明,”副营长一个利索的向后转,与他直面相对,“今天的事情处理得不错,难怪……难怪李处长喜欢你。”

    章明被这个复合式的表扬搞得稀里糊涂,还闹出个李处长喜欢……莫名其妙。

    章明没仔细看蹲在伙房旁边吃饭的人是谁,只觉得他身上那件白的确良衬衣耀眼。走近了,才认出来是袁德五。

    袁德五情绪高涨,和吃饭的人们大声地聊着。前些天,和顾清水他们一起宣布的嘉奖令,袁德五、王小良、小雷立的是二等功,王小良、小雷还入了党。

    “你们知道不啦,这次我们是参加部队召开的抗震救灾表彰大会,咱们军部就去3个人,我,教导员,还有卫生所的林所长。听说中央领导要亲自主持这个大会,说不上,说不上还能见到毛主席呢!明天,先集中,再坐火车去北京,开完会,我和他们再到医院慰问伤员,然后才从北京回来……”

    听着袁德五兴冲冲地向大家介绍行程,章明淡淡一笑。他听得出袁德五每句话里都带着北京这个名词,而且把字音儿咬得很重。他不想凑这个热闹,端着碗回帐蓬里吃晚饭。他嘴上说能够正确对待立功的问题,大面上也能做出个姿态,但心里总有股劲过不去。他为自己受到的不公平感到不可理解,也为自己失去一个立功的机会而惋惜……如果这次自己立个功,说不准到北京参加大会有他一个,看看天安门,看看长安街,看看国旗……这个机会错过了,让给了袁德五。

顾清水哼着豫剧的曲子,专心致致地在穿一件崭新的白衬衣。他的头发刻意地梳理过,凌乱的床上摆着一面蛋圆形的镜子。

    “换新衣服了?我看看——小伙子满精神嘛,有对象冇?

    “尽拿俺开心!”顾清水三下两下地系上裤子。“说不过你还不行?怪不得机关的人看上你了!

    “看上我?瞎说。讨厌我还讨厌不过来呢!你这可是空穴来风,望风扑影……”

    “啥风啊影的,俺不会说这——哎,你是真的不知道还是装的?人家都知道了李处长想调你到机关去,你不知道,不是装的还有啥哩!”

    “啊?有这事儿?”章明愣住了,“这就冤枉我了,我真的不知道有这么一回事。哎,不是谁编出来的吧?

    “编啥,”顾清水看到章明楞头楞脑的样子,得意洋洋,拿起镜子抿着头发,大大咧咧地说着,“跟你说吧,李处长开始是想借你到接待站帮助工作,营里,特别是副营长不同意……”

    怪不得呢,这几天赵副营长一改以前的态度……

    “咦,你调到机关––––军一级的机关哪,咱们连的干部包括营里的干部,都不在话下,到时候,你可就抖起来了……听说二连选了一个,你们老乡,姓季的,篮球队的那个,不是送到作战处当参谋去了吗?

    “清水,我真奇怪,你们知道得这么清楚,消息从哪来的?

    “你想知道吗?嘿,告诉你吧——”顾清水看着章明全神贯注的神态,凑过来悄悄地一字一顿地对他说:“大家都这么说!

    “好你个顾老兵……”章明知道顾清水借机捉弄自己,伸手给了他一拳头。顾清水躲过拳头,哈哈地笑个不停。章明浅浅的一碗饭还没吃完,顾清水又在外面“章台长,章台长——”地大呼小叫。

   “干什么!”他对顾清水的好心情感到好气又好笑——叫一场节目“烧”的……外面的人挺多,称呼什么职务哇,成心……

    “你的电话,紧急,紧急!”顾清水可着嗓门干。

    “听到了!嚷,嚷,喊坏了嗓子当不成你的播音员……”章明抢白他。顾清水讪笑。

    “章明吗?”一个亲切柔和的女声,听来既熟悉而又陌生的女声,“我是余爱萍,现在是我值班。你快点到总机车来,你家里,你姐姐给你来电话了!

    “是吗?”章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马上接过来!

    “不行,声音太小,你快点到车上来!”余爱萍挂断了电话。他必须无条件地立即赶到总机车上。一路狂奔。

    “在哪里?”章明气喘吁吁,一把拉开车门。机台上的台灯雪亮剌眼,他不由得把手掩在额上。

    “在这——进来,关上门。”余爱萍的身边,两个守机员的坐位空出来一个,机台上摆着一副守机员专用的能戴在头上的电话耳机。耳机的听筒和送话器都用一小块红绸子系着,灯光下,燃着两团小小的火苗。余爱萍头戴耳机,端坐在机台前。她凝神地望着机台上闪烁的红绿灯,双手熟练地塞进或拔下插头,嘴里不停地应答。她没有结起垂过耳根的发辫,随意地松散着,耳机深深地陷进浓密光泽的青丝里,机台上雪亮的灯光在照射在她的脸上,泛出一片富有弹性的光泽。圆润的下颔在颈上遮出的影子宛如一弯月牙儿,压得很低的领口袒露出平滑的白皙……一丝洗浴后淡淡的清香,暗暗袭来……

    “我……我还是在车外面接电话吧。”章明局促不安。

    “你是不是想让大家都听你打电话?”她用手抻了抻耳机线,“线要是够长,你愿意在哪儿打就在哪儿打。快点!

    “北京北京……”她开始叫北京军区,请北京军区转沈阳军区的电话。章明乖乖地上了车,坐在她的身边。他实在搞不清楚,她身上总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让你身不由己地跟着她的主意走。他不喜欢女人身上这种力量,只要一接触她,这种力量无处不在,让人有一种被牵制的感觉,浑身不舒服。

    “关上车门!”她命令他。他机械地关上车门。“戴好耳机,通了就接给你。”他老老实实地戴上耳机,全神贯注。

    “喂——小明吗?”姐姐的声音很细很小,仿佛遥远的天边吹来一丝风。

    “姐!是我!是我呀!”他紧紧捂住耳机,嘴唇微微颤抖。耳机里传来姐姐的啜泣声。

    “……听到你的声音了,把我们急死了吓死了……”

    “我不是从北京给家里写信了吗?

    “收到信了,我们谁都不敢相信,这么大的地震,你能不受伤?看你写的信,字越来越草,我们猜想,是不是你受伤很重,写着写着坚持不住了,字就草得很,又不想让家里的人知道,信写成了这个样子……没几天又收到你的战友发来的电报,结果把我们搞糊涂了,以为你出了什么事!一直到现在也没收到你的信,妈妈快急死了!几次想给你打个电话,走到军区门口又回去了……”

    “为什么不打?

    “怕……影响不好,让人家说我们自私,唐山市那么多的受灾群众,就你们家惦记自己的亲人……”

    “这算个什么理由……”章明说了半句话,“咔”地一声,电话断了。他扭头看着余爱萍,眼珠子瞪得溜圆。余爱萍双手紧忙,耳机里传来细微的声音:“没事了……放心了……注意身体……来信……”还没等章明说话,电话又断了。余爱萍一边安慰章明,一边忙着恢复通话。电话再也没接通。

    “行了,不打了……”章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呆呆地坐着。

    “我再给你要一次……你很少打电话……”

    “噢,可能吧……地震后就这一次吧……”章明闷闷地低着头。

    “还想给哪里打电话?我给你接……袁德五最愿意打电话了,有事没事地打,一有空就到车上来,刚才他还在这里……”

    “是吗……那,不是挺好的吗,又是老乡……”

    “你说什么呀!什么老乡,”她不屑地淡淡一笑,“人家是上海人,我是江苏的,等于农村人……他准备到北京开会去,但是刚刚接到的通知,会不开了。”

    “不会吧,刚才还说去开会,见毛主席,这么一会儿就不去了?

    “你来接电话前接到的通知吗,谁还能骗你,说是北京有重大活动……袁德五说他就要提副连长了……”

    “是吗?我不知道这事儿……”章明挺纳闷。不远处的操场上,传来雄壮的乐曲声。“我该走了,你忙吧。”

    “再坐一会儿好吗?”她盯着机台上闪烁的红绿灯,似乎不经意地,“都看节目去了……节目一开演,没有人要电话了……”

    “不了,我走,回去。”他语气坚决地下了车,闷着劲推上车门。车身轻微地摇晃。

    “章明,章明……”余爱萍在车里喊他,他没应声。

    月亮升起来了,脚下坑坑洼洼的路面一抹薄薄的银灰色。不看演出了,回去就给家里写信,详细地写一封信,让家里的人跟自己操这么大的心……还有白莹,三封信了,说什么也该回她一封。我是拦不住了,她愿意回来就回来……这次换个别人上北京,就让他们把表给我带回来,反正也卖不了,留在她那里还落一个话把儿,真是麻烦……他仰头轻轻叹了一口气。

    天边,一轮明月正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