拐刘昆
平日里老爸喜欢喝上几口，酒喝美了话就多，不过呢，他可不是酒后说酒话，说的都是他自己的过去，过去经历的那些事儿，曾经认识的那些人，这些话老爸说了几十年，我也听了几十年，经过多少年的重复和沉淀，我记住了老爸经常念叨的许多人和事儿，拐刘昆就是其中的一个人，一个他曾经的同事，一个很难用好人、坏人区分的人，一个颇具争议的传奇人物。
据老爸讲刘昆是个瘸子，人送外号“拐刘昆”。其实刘昆的腿并非先天残疾，抗日那会儿他还是个活蹦乱跳的小伙子。早年投身抗日队伍，在冀中八路军队伍里当兵打仗。由于身手敏捷，枪法好，打仗勇敢不怕死，被部队的大首长相中，从连里调到司令部，给首长当了警卫员。
老爸说刘昆是个小矮个，四方大脸，面色黝黑，小眼睛，眉毛很重，给我的印象感觉有几分神似《水浒传》中的矮脚虎王英。这人打仗是把好手，冲锋陷阵勇往无前，真刀真枪从不畏惧，和小鬼子敌伪军拼起来是个不要命的主。不过，此人在战场上的缺点几乎和他的优点一般突出。野性十足，爱发脾气，组织观念差，是个不服管的“野驹子”，也正是因为他这种野性和粗鲁，最终被八路军开除。
其实刘昆被开除，还是因为他为民除害，好心办了错事儿。不过，这错犯得太过奇葩，太过离谱，乍听起来几乎令人难以置信。有一年一营的一个副营长把房东老乡家里的闺女给强奸了，之后还用手枪威胁那闺女的爹不准告发。最后这事儿东窗事发，那闺女的爹把状告到了司令部。
当天下午，司令部的几位首长在里屋开会研究这事儿该如何处置，这件事影响很坏，几位首长都很气愤，最后大首长撂下狠话：“若一营副营长强奸老乡闺女的罪名做实，务必严惩不贷！”几位领导在屋里开会时，刘昆就在外屋执行警卫任务，于是将这件事儿和首长们研究的意见听了个满耳。当天夜里，他自作主张，独自去了一营，点名让那个犯错误的副营长到司令部。营里一看是司令部的警卫员过来提人，自然不敢怠慢，于是将正在关禁闭的那位副营长交给了刘昆。
提了人往回走，刘昆并没把他带回司令部，而是半路上掏出手枪，二话没说就把那位副营长给毙了！完事儿之后，解下那死鬼的皮带，拴上块大石头，把那位副营长沉了塘。然后悄无声息地回司令部睡觉了。
第二天吃过早饭后，参谋长让刘昆去一营跑一趟，把那个犯错误的副营长带到司令部来，刘昆挠挠头皮说：“报告参谋长，我昨晚已经把那祸害老百姓闺女的坏蛋给毙了！”
“毙了？！你他娘的跟谁请示了！”参谋长怒了，司令部的首长们都怒了。
“不是你们昨天开会时说要严惩吗？俺不就是提前执行了命令么！”刘昆说这话时还带着一脸的委屈。
其实这一营副营长当时的确是犯了死罪，但定罪须按程序进行，起码也要经过组织调查，待情况核实以后，再正式宣布处理决定。结果这人就这么稀里糊涂，被刘昆这二愣子提前一枪解决了问题。按当时部队的规定，未经组织批准，动用私刑处决嫌疑犯，这可是大罪。按理说，刘昆也难逃死罪，不过最后经司令部首长们反复研究，念其作战勇敢，和为民除害的动机，最后还是免了刘昆的死罪。
死罪虽然免了，但出了这么大的事儿，八路军队伍里绝对不能再留他了，于是只好让他脱军装，回家当了老百姓。不过这刘昆从小十来岁就参加了八路，家人也都被鬼子害了，根本没啥亲戚可以投靠，再加上自己不会种地，回到村子里混碗饭吃都难，于是被逼无奈，自己拉起了一支半土匪半民兵的抗日队伍。据说当年在冀中这一带，提起刘昆的名字，那些地主老财、伪军保长都怕的要死。
那时刘昆手下也就是十几个人七八条枪，散兵游勇，居无定所，更没有补给和经费，只能靠筹款吃大户，今天绑了这个地主的儿子，明天捆了那个乡绅的媳妇，给钱放人，不给钱“撕票”。要是哪天突然一个村的伪保长失踪了，甭问！十有八九这是刘昆的杰作。
其实不只是地主老财怕他，就连炮楼里的伪军一提他的名字也都心惊胆战。有一次，刘昆半夜带几个人悄悄摸进了离县城不远的炮楼，当时里面的伪军还在熟睡，一听有人喊“缴枪不杀”，以为来了八路，知道八路军优待俘虏，就缴械投降当了俘虏。没想到这刘昆心狠手辣，硬是用刺刀把十几个伪军活生生地开了膛。
有一年鬼子四处围剿，刘昆被追得无处躲藏，最后他逼着地主给他煮了一大篮子鸡蛋，硬是在房顶上熬了一个月才下来。不过再老辣的江湖也有失手的时候，某日刘昆终于被鬼子逮到了，当时他混在一大帮老乡里，鬼子也只是怀疑他是刘昆，但不那么确定，最后没杀他，用刺刀豁开了他的腿肚子，挑断了他左腿的大筋。从此以后，刘昆就成了瘸子，成了后来和我老爸一起工作的“拐刘昆”。上面那些关于他解放前的故事都是刘昆和我老爸一起喝酒时自己说的。
解放后，我爸和刘昆一起在河北省公安的一所监狱里工作，分别任正副犯人大队长。那时天津刚解放，刘昆和我爸一起去天津卫，我爸回去探家看老娘，顺便去当兵前学徒打铁的那间铁匠铺转转，刘昆去大城市开洋荤下馆子。
刘昆这人很奇葩，头回去天津非要穷讲究，穿了一件裘皮大袄，其实这衣服根本不是男人穿的款式，到了天津，我爸和他一起乘白牌电车去西北角，我爸先上了车，刘昆跟在后头。自从战争年代成了跛子以后，他平常走路身子总是一蹲一起，一高一低的前后摆动，上电车要登高，只好把身子缩起来，用那支残腿撑着往上走。原本个头就矮，再加上身体蜷缩，又穿个裘皮大袄，电车售票的小姐以为我爸身后跟的是条哈巴狗呢，于是便朝刘昆踢了一脚。“狗不能上车！”刘昆身子一歪，差点跌下车去。性子暴戾的他哪咽得下这口气，嗖的一下从腰间拔出手枪，“妈了个巴子的，我让你尝尝老子的枪子儿！”我爸一看不好，上前一把抓住刘昆的枪管，那电车的售票小姐一看得罪了这个拿枪的“活阎王”，吓得浑身发抖，连连给他赔不是，当时要不是我爸拦着，恐怕这售票小姐就成了拐刘昆的枪下之鬼！
刘昆绝对是个粗人，斗大的字不识一筐，别看他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可他上衣口袋却总插着一只名贵的英国“派克”钢笔。他这支钢笔，一来是假装自己有文化，二来是向其他人显摆炫耀。但凡遇见有钢笔的人，他总要跟对方比试一下，看看谁的钢笔好。不过他跟别人比试钢笔可不是用钢笔写字，而是拿过对方的钢笔，“砰”的一下，扎到办公桌上，拔下来再写字，十有八九那支钢笔就写不出字来了。此时再看刘昆，从容地从上衣口袋取出自己那支英国“派克”钢笔，“嗖”的一声朝门板甩过去，只听得“啪”的一声，钢笔像飞镖一样扎在了门板上，刘昆走过去，从大门上拔下钢笔，然后在纸上划了几下，那支钢笔居然照旧能划出道道来！其实比的就是看谁的钢笔禁折腾、抗折磨！
别看拐刘昆写字不灵，可枪法却非常了得。有一年我爸和他一起从保定押着一名重犯回监狱。那时没有专门押送犯人的囚车，他们是和其他老百姓一起乘坐敞篷货车。由于办案连续几日没合眼，我爸困极了，就让刘昆先看着犯人，自己打个盹，然后再换班轮流休息，刘昆当时满口答应，可谁知道我爸刚睡着，他自己也呼呼地睡了。犯人一看有机可乘，用脚蹭开了绳子，跳下车就跑。乘车的老乡见跑了犯人，赶紧叫醒了我爸，我爸边命令立即停车，边用脚踹醒了呼呼大睡的刘昆。刘昆揉揉眼跳下了车，此时犯人已经沿公路跑出去一段路了，我爸刚要抬腿追上去，却被刘昆一把拦住说：“让这狗日的再跑几步！”只见刘昆慢腾腾的从腰里拔出手枪，朝着那个远去的逃犯扬手一枪，逃犯应声栽倒在路边。我爸跑过去一看，拐刘昆这看似漫不经心地一枪，居然打断了那个逃犯的膝盖骨。
虽然老爸和刘昆在一起搭档没两年就调离了监狱，自此双方失去了联系，但多年之后他还是从当年一起工作过的其他同事口中打探到了刘昆的后续消息。让人错愕惋惜的是，这位在监狱里分管了犯人的大队长，最后竟然被关进了自己管理的监狱，一直到死。拐刘昆最终被判刑入狱，其实完全是他自己咎由自取，俗话说“人不作不死”，这位战争年代的“风云人物”之所以最终落得如此凄惨的结局，完全是他自己鼓捣出来的麻烦，是他目无法纪酿下的苦果。
据我老爸回忆，他这人工作懒散，处事很随意，平时只知道自己高兴开心，脑子里根本没什么政策观念，很不适合在政法部门工作。他依仗着资格老胡作非为，当时在监狱里可是干了不少“出圈”的事儿。例如那时重犯比较多，过一段时间总要处决一部分死刑犯，按照当时上级的规定，处决犯人的消息一定要等邻近执行时才告知被处决人，这么做是为了防止犯人情绪激动，发生其他不可预见的意外情况。可拐刘昆却经常违反规定，早早地就把枪毙的消息告诉了那些即将被处决的犯人，看着那些人犯绝望至极，心理几近崩溃，忍受那么多天的精神折磨，他似乎能收获几分快感。
当时枪毙犯人之前，上级会按人头下拨一定数量的经费，用于死刑犯处决后的善后工作，例如挖坑、掩埋等，但刘昆却经常命令监狱的狱警去挖坑，甚至指使那些死刑犯们前去挖坑，自掘坟墓！这样一来，他就可以将上级下拨的那些经费截留下来，换些酒菜自己享受。酒喝舒服了，他就在犯人队伍里找几个“戏子”给他唱戏。犯人里能人多，据说当时有一名在押的女犯人，曾经是河北全省知名的角儿，可那个女犯性格倔强的很，说什么也不给给他唱，于是刘昆就用各种手段折磨那名女犯，甚至叫人往那位犯人嘴里灌粪便……
1951年全国开始镇压反革命运动，拐刘昆由于恶行太多，犯人投诉也多，各种检举揭发材料也多，最终被打成反革命，判了重刑。这人气性大，管犯人的头儿一夜之间成了犯人，原先自己手下的那些狱警则成了对他喝三吆四的管教，他哪受得了这个窝囊气呢！于是根本不好好在监狱服刑，再加上他原先在监狱里经常虐待犯人，为此不知道和多少重刑犯都结下了梁子，坐监那几年正好是那些重刑犯们寻仇报复的机会，再加上狱警们对此睁只眼闭只眼，没过几年，拐刘昆就在自己曾经当头儿的监狱里结束了一生。
老爸这拐刘昆的故事讲完了，故事中的主人公无疑是个悲剧人物，我在想假如当年抗日的时候，他不犯那个致命的错误，假如他一直留在八路军队伍里，也许现在的命运会截然不同，也许他立了大功，成了英雄，当了将军，做了大官，也许牺牲在了战场上，成了后人敬仰祭奠的英烈……唉！不过人这一生哪有机会重来呢？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