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这个故事对于21世纪的儿童来说，似乎过于遥远和陌生。而对于上世纪的我们来说，或许亲切而熟悉。在“六一”节到来之际，我把它送给我们这一代的孩子们或孩子们的孩子，想来别有一番意义。
短篇小说 借爷爷
范建
上学放学，一天四次，我都要经过那喧闹的十字街。每每走到这儿，我总要加快步子，遮住脸绕个大弯儿，避开那个浓荫覆盖的街角。
“修鞋匠、钉皮鞋，一钉钉到日影斜。”同学们编的顺口溜刺得我耳根通红，脸也发烧。多可恨，杨阳这家伙叫得最凶。那修鞋匠就是我爷爷呀，他就坐在那街角钉鞋。好险！漫漫白昼、炎炎日光，要是让爷爷看见我，喊住我，我可不寒碜死了。
“笛笛——”，一辆上海牌小轿车从我身边疾驰而过，我看见杨阳正半立在后座上颠颠地摇头晃脑，得意极了。每天，小汽车一进校门，哪个同学不羡慕呀？大伙儿蜂拥到小汽车边，摸摸这，看看那。杨阳呢？哄赶着大家：“去去去！我爷爷还要上班呢。”有几个同学还讨好地学舌：“去去去，别摸坏了。有什么看的，闪开！闪开！”
真的，杨阳有个好爷爷，说起话来都气壮。
那次，吴明辉借杨阳米道尺，杨阳不借。吴明辉说：“什么了不起的，我爷爷是工程师，漂亮的卡尺有的是，还不锈钢哪，比你这破塑料的好多了。”这下可激怒了杨阳：“你爷爷是工程师有什么了不起，不锈钢谁稀罕。我爷爷是司令，我家有小汽车，你家有吗？”这下，吴明辉傻眼了。而我，就更不敢和杨阳唱对台了。可我也有拿着杨阳的地方，我功课好，特别是作文，在班上公认的是头一份，杨阳还几次求我给他代笔呢。
二年级时，大队要发展我和杨阳、吴明辉入队，看着眼前的入队登记表，我既高兴又不安。一想到红领巾就要飘荡在胸前，我心里喜滋滋的，可是，填表要填写什么社会关系，心里又感到不是滋味。何老师讲，社会关系就是爷爷、奶奶、伯伯、叔叔、姨、舅……唉！又是爷爷，我怎么说得出口。为了这，杨阳说我小气，不带他去家玩儿。
“爷爷，您什么不能干，干吗非要干鞋匠？”我不满地说。
“小佳，又在嫌爷爷了不是？”爷爷冲我嘿嘿一乐，“你嫌我，可还有人羡慕我呢。现在老干部到了六十就要离休，乍一下来，他们都感到憋闷。他们有时来我这儿，都说干鞋匠好、自在。别说六十，就是干到七老八十，只要愿意，多会儿也没有人让你离休。”
就知道钉鞋，我给爷爷作了个鬼脸。他并不看我，可话还是冲我说的：“我这鞋匠哪，军分区的首长有时还给我就伴唠嗑哩。递个钉儿，送块皮子的，给我打下手哩。”
“真的？”我有些惊异。哦，对了，爷爷身边可不常有个穿肥大旧军装的胖爷爷吗？
六十岁——离休——没事干。我心里咯噔一下。
这些天，杨阳照例坐车上学，可车里的爷爷却变样了，瘦了、矮了。
我问他：“杨阳，车里坐的是谁？”
“除了我爷爷，还有谁？”
“我怎么觉得不象了？比以前瘦，也没以前高。”
杨阳撅起小嘴：“爷爷上班忙，每天操心，能不瘦？”
我打趣：“莫不是离休了，没事儿干，急的？”
不想，杨阳一下子火了：“你胡说，我爷爷才不离休呢，我爷爷永远当司令，一辈子坐汽车。下次，下次还要换日本丰田车呢。”
又一次，杨阳从汽车上下来，我正好在旁边。他一见我，脸色慌张，急急忙忙把车门推上了。
我奇怪地问：“杨阳，你爷爷怎么又变了？变得那么年轻，连大胡子都没有了？”
杨阳低着头，没有答腔。
还是吴明辉在一边帮腔：“少见多怪，返老还童有的是，有什么稀奇。”
学校要搞作文竞赛了，我心里一阵高兴，这下又该我得意了。我偷眼看到杨阳又在皱眉头，便愈发感到神气。
老师在黑板上写下了作文题目：《**爷爷》或《爷爷**》。我一时有些懵了。唉呀，怎么出这样的怪题。
何老师说：“提起爷爷，这是大家再熟悉不过的了。这篇作文，同学们可以写自己对爷爷的爱，也可以写爷爷对自己的期望与关心，还可以写爷孙两代的深厚感情。有的同学或许说，我打生下来就没有见过爷爷，怎么写？这也不要紧，你总听过爸爸妈妈讲过爷爷吧，也可以写你见到过的别人的爷爷。所以，每个同学都可以根据各人情况，在爷爷前后加几个字作为标题。比如：我的爷爷、爷爷的生日，送爷爷，等等。”
教室里立刻变得鸦雀无声，同学们都低头沉思起来。我却怎么也静不下心来，眼前总闪现出那绿荫覆盖的街角，那个正在起劲钉鞋的苍老的背影……
怎么写呢？我一阵阵心烦。四周响起了一片沙沙的声音，同学们都开始动笔了，连坐在侧面的杨阳也歪着头，一个劲地书写，我还没有一点头绪。钉鞋匠爷爷，这叫我怎么写得出手呀。
突然，我灵机一动。对，就这么写，果然，笔下流畅多了，我大笔一挥，象以往一样，又是头一个交卷。走出教室时，我看见杨阳还趴在桌上哩。
终于盼来了作文竞赛揭晓的这一天。我一早就赶到了学校，不成想，何老师宣布获奖佳作的头一名，竟是杨阳的《借爷爷》。只听何老师朗朗念到——
“每个同学都有一个爷爷，可我却有三个。记得吧，大家都知道我有一个坐小汽车的好爷爷，我借爷爷的光，每天坐车上学多得意呀。后来，爷爷离休了，我犯了难，走路去上学多窄面呀。为了满足自己的虚荣心，我又搭乘王司令的车，后来，又坐蒋司令的车，同学们见我爷爷老变样，都感到奇怪，我还嘴硬，说就是我爷爷。其实，这是我借来的爷爷呀。我坐在车上，心里也不是滋味，这汽车载着的都是虚荣，这虚荣又使我失去了童年的纯真……”
是高兴还是惭愧？杨阳的脸庞如同一只红苹果。
何老师又举起了一份作文卷，说：“这次竞赛，有个别同学，平时作文一直不错，但这次却写得很不理想。他的题目是：”假如我爷爷是……，假如是什么呢？科学家？是工程师？是作家……给人感觉，没有象杨阳那样发自内心的真实感受……”
这时,同学们的目光都集中到我的身上。我深深地埋下头，耳根一阵阵发烫……
我发现，我和杨阳是多么相像，但我没有他勇敢。
原载1986年8月号《儿童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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