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464
黄新原
看到空六军网上464院庆的图片和视频,我仔仔细细辨认,一遍一遍搜索,欣喜中夹杂着惊叹。
虽然,当年只是那里的病号,只结缘于打针和吃药,但她留给我的记忆,却如唱片上的纹丝,永远不会磨平,只要有唱针的划动,就会还原几十年前的声音;又恰如一颗粘了朱红的旧印章,只要轻轻呵一口气,依然会按出清晰的印迹。
那是上世纪七十年代的464。
我记起了那里的医生和护士们——
内一科杨主任,一位慈祥而倔脾气的老太太,一口山东方音。查房时,她总是笑看着我。我着急出院,她说:“别急,过完春节再说”;她用手捂热听诊器,在我胸前仔细地听,用手指轻轻地扣打,那眼神,和我妈妈像极了——自信,安祥,不容违抗。
余护士,我永远忘不了,瘦瘦的,南方口音。我因从老挝回国,一连发烧半月,水米不进,她对我说:“小黄,你要吃东西,不然没抵抗力,烧退不了。你告诉我,想吃什么?”我说,有鸡蛋汤吗。不一会,她端来一碗热腾腾的蛋汤,这是我半个月来吃到的最香的东西。过后才知道,这汤是她在家里做好端到病房的。
还有内二科的刘医生,一位红脸的河北汉子,眼镜后面永远是憨厚的微笑。记得有几天我觉得给我的药吃得胃不舒服,就偷偷丢在抽屉里,他发现了,很生气,但语气很和蔼,说:“不舒服可以换药,但你要早告诉我。”
女兵们是医院里的美景,她们那么年轻,那么漂亮。丁秀珍的鸭蛋脸,郑丰丰的大眼睛;郭素萍的老成,阎瑞敏的爽快,徐静的内向;张文滨的冷艳,鲁顺鹊的朴素,陈维萍的随和,伍燕萍的小学生模样。
每逢午饭后,我们都喜欢沿着院内马路散步一圈,边走边聊。一天见一女兵,昂头挺胸,疾步而来,病号中一位在天安门受过阅的老兵开玩笑说:“这丫头走路漂亮,练练正步可以进方队。这是谁呀。”有认识的说:“这是外科的魏燕儿。”
这些女兵,大多是干部子女,但并不像今天的官二代,坐享父母带来的特权,如果说有什么得益于父母,那就是她们十五六岁就被送到了部队。离家的女儿,从此就开始了自己的打拼。她们那么小,就伺候病人,就面对伤痛、鲜血和死亡;她们发药、打针、值夜班;拖地板,打开水,冲厕所,刷痰盂。没人分担,没人迁就,更没有爸爸妈妈替代,她们已经是军人,这就是战斗岗位。她们谨慎小心,咬牙努力,不敢搞一点特殊,生怕有人会说娇骄二气,那是最难听的评价。
当然,女孩子都爱美:军帽上钉一根松紧带,卡住辫子;鬓角两边的头发打个卷;穿双“懒汉鞋”,戴付毛线手套,仅此而已,都是最简单的点缀。没提干的女兵几乎不戴手表,怕影响不好,早上给病人测脉搏,拿的是小闹钟。
今天我的女儿二十多岁了,什么都还依靠大人,当年464的女兵们,比我女儿可小多了,今天想想,无论作为父亲,作为男人,还是作为战友,我都会觉得有点心疼。
住院生活,除了打针疼、吃药苦以外,总体讲很愉快。恰如鲁迅讲的,得了能医好的病,被人照顾着,很是温暖惬意。病友基本上都是年轻的兵,每天查房治疗过后,大家就是聊天,看书,打扑克下棋,吵架斗嘴。今天想起来那真是些阳光灿烂的日子,一些记忆的鳞片在那阳光之下显得五光十色——
记得是1974年的春节前,我和雷达33团一个福建兵同屋,除夕那天,我跑出去买了一瓶竹叶青和一些熟肉,想晚上喝酒解闷。朱护士知道了,说肉那么凉怎么吃呀,我说,要不您给热热?晚饭后,她用一个保温饭盒把热好的肉从家里端来。结果那一晚我喝多了,大年初一难受得起不来床。
我和龚伟力是病友,他经常跟我聊他们报导组的事,一次说,他曾在人民日报上发了一篇小文,至今还留着稿费汇款单,没去取,想留作纪念,我听了很是羡慕。
一次张文滨问我,你最喜欢的是哪本书,我说《牛虻》。她有些不屑,说:“看过《战争与和平》吗?”我说没有。当时觉得很没面子,自以为当时看书不少,却让个女孩儿给将了一军。
医院有个老病号叫洪卫民,得的是血液病,脸上没有一点血色,有些落落寡合,后来熟悉了,我们关系很好。一次我说,药吃完后胃不舒服,他说,那你就不要吃,于是我把药藏在了抽屉里,几天后,如前面说的,被刘医生发现了。
医院有个温泉澡堂,我们下午经常去洗澡。男澡堂和女澡堂一墙之隔,墙下开着几个小方孔,一次墙那边从小方孔冲过一把梳子来,几个兵窃窃一笑,又把梳子给塞了回去。
妈妈来医院看我,正好郑丰丰和丁秀珍来我病房聊天,她们走后,妈妈说,这两个小姑娘长得真漂亮。
伟力爱拉手风琴,一次听到饭堂有手风琴声,我们循声而去,见是朱圆圆在拉,我们在那儿站了一会儿,见她没有停歇相让的意思,于是很失望地走了。
一位年轻女医生(名字就不提了) 在大病房查房,问一个有胃病的兵:“你肚子疼,有没有虚攻?”那兵不懂,女医生改问“有没有放屁”。
那年冬天,我穿了条毛裤,外罩一条崭新的夏装蓝军裤,自我感觉良好。在楼下碰到郭素萍,她拉着长腔挖苦我:“,哟,这么精神呀,冷不冷呀?”
我住院前先看门诊,汪京群医生听了我的心脏,开了一张心电图单子,做心电图的是张医生(名字忘了,张耀祠的女儿) ,诊断是“左束支传导阻滞”,我一看,坏了,以前最多就是窦性心律不齐,这下又添新病了。张医生不错,安慰我:“问题不大,要是‘右束支传导阻滞’就麻烦了。”拿着单子找到汪京群,她二话不说就开住院单,我说能不能拿点药不住院,她诧异地看我一眼,说:“你心脏有问题,不住院不行。”
我的病号服吃饭弄脏了,找徐静想换一件,她不给,说你刚换完,得一周一换。我有些悻悻然。一会儿,她竟给我送来一件,扔在床上,没说话,走了。
记不清为什么有段时间内二科忽然搬到了内科楼的一层,在那里,我认识了一个病友,他中等个儿,尖下颏,一张白皙的脸,温厚而文雅,笑起来尾音停止的一瞬间会像被噎住似的,让人感到一股浓浓的童趣,他就是范建。后来在北京我们联系很多,我经常给他的《科技日报》写东西,记得有一次我采写的一位院士,连稿子带图片,他整整给我发了一个版。
这些小片段是我边写边想起来的,要仔细回忆还会有很多。说来好笑,现在晚上问我中午吃的什么,我都想不起来,但那些往事却历历在目,那些青春的面容印在我青涩的脑子里,一直带到今天快六十岁,抹也抹不去。我从小身体不好,小时候差不多每年都要住一次301,对医院并不陌生,但和当兵后住464的感觉却大不一样,住301要对医生护士叫叔叔阿姨,住464,身份变了,医生护士无论年龄大小,都是战友。
今天,我作为一个当年的普通病号写到464,也许我提到的那些医生护士都想不起我是谁,这很正常,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医生护士对于病人,恰如过眼云烟,记不胜记。但作为曾经被他们照顾过的我,却把他们记得牢牢的,因为那里面有感激,有爱戴,有对自己青春的追恋,有在那面五彩镜子里,对自己的映照。
转眼,那时464的战友们也都进入老年,聚会照片里的人如果不标注名字,几乎都认不出来了。是,你们老了,变样了,但你们在我心中仍然年轻、漂亮、冰清玉洁,你们永远和我的军旅记忆不能分开。
战友们,照顾过我的前辈医生护士们,照顾过我的姐妹兄弟们,你们保重!
——永远的4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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