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79反击战七个月后我探亲回到北京,见了父母亲。妈妈仔细端详我,关心我伤愈后的情况,问我想吃点什么。我说随便,有酒就行。爸爸很平静,没说什么。我从小怕爸爸,和爸爸在一起总有些拘束,现在似乎也不怕了。倒不是我已经是营长了,我知道,爸爸就怕我给他丢脸,他的脸比我的命重要。我有一个一等功和二等功军功章,对得起他了,他也放心了。 年纪大了就指望儿子替他为党为国尽忠。尽就尽个彻底,把我塞进战壕才好呢, 战前军委有个首长想把我从连长的位子上调广州军区机关他就反对, 当然他不一定巴望我战死。不过,我死了,还有两个哥哥一个妹妹,再说家里有烈士,怪光荣的.我活着,他们儿女齐全,怪实惠的,横竖不吃亏。但我知道,我要有什么差错,像友邻部队一个怕死自伤的连指导员那样,他会不让我进家门,不认我这个儿子。爸爸那一代人的大忠大义,没法说。 我把2个军功章拿出来给爸爸妈妈看,妈妈不关心这个,眼睛没有离开过我的脸,爸爸伸手想拿又缩了回去。我那时单身干部,没家,一口皮箱一个背包就是全部家当。妈妈说:"把奖章收起来,和你爸爸的牌牌儿放到一块儿。你二哥参战上个月也回来了,也有一个一等功军功章放在你爸爸那里了."爸爸说:"我来放!"他抓起我的军功章进了房间。 我在客厅陪妈妈,妈妈讲了几个月来她的担心。妈妈是过来人,是个老八路战士. 我和二哥在前线,妈妈好像又回到那个年代,担惊受怕。我马上想起那一座座坟茔,想起他们担惊受怕的父母,突然感到,死是一件容易的事,瞬间解脱,但父母呢?妻儿呢?你是你,你还是儿子,你死了万事皆休,爱你的人死去活来。 妈妈说,她几次想给老司令许世友打电话问问我们哥两情况,都被爸爸很坚决地制止了,爸爸说打电话是耻辱。他呀,就是嘴硬,接到你们的信,对着你们哥两的照片,拿个放大镜,信一看就半天…… 家里炊事员和公务员很快就张罗了一桌好吃的还有两瓶茅台。妈妈叫我喊爸爸吃饭。我推开爸爸房门只见爸爸用手摸着我的2个军功章和我二哥的一个军功章,桌子上摆着他的军委颁发的三个勋章盒子,都打开的,还摊了他的一堆军功奖章。我的眼睛一下子模糊了。 爸爸没料到我会冲进来,一下子有点尴尬。在平常他会说我的,“进来之前要敲门!”,今天没有。 他从来不表扬我们,哪怕真该表扬。这次军功章是我当兵以来的第四个了,还是两个战功。前两个一句好话都没有,只是每个给了一条烟。 “爸爸。” “.......嗯?” “吃饭。” 在家一天,爸爸要专门和我谈话。以前怕爸爸找谈话,现在倒不怕谈话了,但怕他生气伤身体,嗨,由着他吧,多听少说,不顶嘴,他说啥我听啥。 他先问我前线情况,感触。我简单的说了一下,说了战役、烈士、伤员、生命、战车、雷区、高平大桥、撤军、负伤、住院、伤愈归队、评功授奖、提升....... 爸爸前半生一直在打仗,死的人看得多了。他讲了所遇到的牺牲最多的几次战斗, 中心意思三个: 人总是要死的,但死的意义有不同,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为人民利益、为国家民族而死,重于泰山,死得其所-------这是《为人民服务》里的话,我比他背得熟。 一个人的苟且偷生是很容易的,但是,一个阶级,一支军队,一个民族,都要苟且,偷生就是不可能的。革命的成功是烈士用鲜血换来的。什么样的人才能做到视死如归,为革命牺牲自己?是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人,高尚的人,纯粹的人,有觉悟的人--------规范的说法是五种人,《纪念白求恩》里有,我能背出来。 一个党员,军队干部,就要有事业心,有责任感,遇到困难,遇到挫折,遇到牺牲,不要怕,不要被吓倒,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这是愚公移山,我熟。 我的老父亲呀! 我被他感动,不管爸爸表达得怎么样,五星红旗是他们那一代人升起在天安门上, 从这一点上说,他有资格找我谈话,有资格把儿子赶到战壕里。我应该顺着这个思路想一想南疆。不过,要慢慢想,因为南疆仅仅是人生的一段,死者已矣,生者尚要继续,五星红旗升起来了,还要她永远不落,永远迎风飘扬。
今天8月18日是父亲去世16个年头了,母亲也去世4年了.还真的怀念他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