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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震往事
黄志强
唐山大地震过去30多年了。每年的7月28日，我和妻子一起追思在大地震中逝去的亲人时，当年唐山大地震发生时的惨烈，灾难面前人们奋起自救、互救的情景，不自觉的浮现在我的脑海之中。
唐山大地震那年，我15岁。父亲在唐山塑料厂上班，做技术工作；母亲在街道的纸袋厂糊纸袋；两个妹妹，大妹妹13岁；小妹妹10岁。一家五口居住在路南区和平路一处前后院的平房里。前院里外两间房住着张姓夫妇，年纪都在30多岁，没有生育子女。我家住在后院，也是里外两间房。前院的张叔、张婶都在齿轮厂上班，为人热情，两家人和睦相处，其乐融融。我父亲、母亲都是广东人，平时粗茶淡饭，偶尔做些南方风味的饭菜，就邀请张叔、张婶和我们一家共享。张叔喜欢钓鱼，周日工休，时常外出到郊区的河塘去钓鱼，钓回鱼来，张叔、张婶亲自下厨，大锅饨鱼，贴玉米面饼子，然后，请我们一家一起吃一顿北方特色的饨鱼贴饼子，在那个年代，这可是奢侈的享受，那野生鱼的鱼香至今回味悠长。那时的我喜欢画画，在学校负责在黑板报上用粉笔画些人物、风景图案什么的，在家经常照着父母和妹妹的照片画些肖像，还颇有几分神似。母亲对我十分疼爱，对我学习美术十分支持，家务很少用我来干，至使两个妹妹都有有些嫉妒了。大地震发生的前一天学校开始放暑假，晚上，父亲的工友也是好朋友贾昆，把我带到唐山小山的百货商店，介绍给他的朋友，一位在商店画广告的美工师傅，让我在暑假期间跟着美工师傅学习美术。从商店回到家里，我满心欢喜，一家人也都非常高兴。没想到当天夜里，7月28日凌晨，唐山大地震发生了！灾难夺去了我母亲和大妹妹的生命，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破碎了，从此，彻底改变了我的人生。
记得那天夜里，天气闷热，母亲自己睡在外间屋的单人床上，父亲和我，还有两个妹妹睡在里间屋的大床上。凌晨3点42分，大地震发生了，我在睡梦中被地震产生的剧烈晃动和房屋倒塌的巨大声响惊醒，矇眬中听到父亲的呼喊：“地震了！房子倒了！”，惊恐中过了一段时间，倒塌房屋产生的烟尘逐渐散去，晨曦的光线透过倒塌房屋开裂的屋顶的缝隙照射进来，灰暗中看到一部分塌落的屋顶的木檩砸在床前的橱柜上，橱柜没有被砸塌，支撑住了部分塌落的屋顶，给父亲、我和小妹妹留下了生存的空间，幸免于难，我和父亲从屋顶的缝隙爬出来，将小妹妹送到外面安全的地方。然后，去救母亲和大妹妹，我和父亲一起呼唤睡在外间屋的母亲，没有回音，废墟中大妹妹脸朝下被一根木檩死死地压住头部，木檩上面是破裂的巨大沉重的焦子顶，我和父亲想尽一切办法，想把她从木檩下救出来，可是，我和父亲的力量实在是无法搬动那巨大而沉重的焦子顶和木檩，妹妹的身体逐渐失去了体温。母亲睡觉的外间屋已全部被倒塌的土坯墙掩埋，上面压着厚厚的屋顶，赤手空拳的父亲和我没有一点施救的能力，我和父亲不停呼唤着母亲，还是没有一点回音。
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清晨浑暗的天空开始下起了下雨，我和父亲从废墟中艰难的爬出来，站在我家倒塌的房顶上，看到四周全是倒塌的房屋，远处是火光和弥漫的烟尘，余震在不断的发生，废墟中不断有幸存者爬出来，人们只穿着内衣，脸上和身上全是灰尘，有的人脸上和身上受了伤流着血，废墟中不断传来呼救的声音！那是让人永远忘不掉的恐怖场面！
雨还在下，父亲从废墟中找来一床毛巾被，我把毛巾被围在小妹妹身上，我抱着受了惊吓哭喊着“妈妈！妈妈！”的小妹妹，浑身颤栗，不知所措，父亲一脸痛苦茫然。突然间，父亲想起了前院的张叔、张婶，父亲不停呼喊着他们的名字！过了一段时间，在张叔、张婶居住的前院倒塌房屋废墟中传来了张婶微弱的呼救声，父亲循着声音用双手一点一点扒开废墟，在倒塌屋顶下把张婶救了出来，张婶右腿部受了伤在流血，父亲从废墟中扒出一条床单撕成条状，为张婶受伤的右腿作了简单包扎。张叔呢？问张婶才知道，张叔夜间感觉天气太闷热睡不着觉，钓鱼去了，地震时没在家。父亲安顿好张婶，让我照看着小妹妹，父亲就和一条街上幸存的邻居们，不分男女，自发组织起来去救人，呼救声就是命令！哪里有呼救声！就到哪里去救人！当时，大家想法高度一致，不顾自己家人还埋在废墟下不知生死，先把废墟下有呼救声的幸存者救出来！大家一起在废墟中寻找可以利用的铁锹、木棒等工具扒开废墟救人，没有工具就用双手！雨水中，幸存者从废墟下一个一个被救了出来！年轻力壮，身体没有受什么伤的幸存者被救出来后，立即加入救人的队伍！去钓鱼的张叔从郊外也赶了回来，马上加入了救人的行列！下午大概在3点钟左右，我家居住的这条街废墟下有呼救声的幸存者都被救了出来。雨停了，重伤员被家人用从废墟中找来的门板抬着到大道旁求助，有的被送到唐山军用机场等待救援。
地震发生后的10多小时的时间里，幸存的人们从恐惧、惊慌中清醒过来，马上又拼命地在废墟中救人，没喝一口水，没进一粒米，人们已精疲力尽。当父亲拖着疲惫的脚步，回到我和妹妹身旁，躺在地上一言不发，母亲和大妹妹还埋在身边的废墟中。张叔看到张婶已经被救了出来，来到我父亲身边，没有话语，没有眼泪，两双手紧紧地握在一起。这时，人们已饥渴难忍，开始寻找食物和饮水。身强力壮的张叔起身对我说：“小强，我们要活下去，弄吃的”。我和张叔一起在自家房屋废墟中找出一小袋米和一个小饭锅，用没有被砸坏的一只暖水瓶的热水，在废墟上用三块砖头支起小饭锅，找来一些碎木柴，准备生火做饭，我说：“火柴哪里去找？”，幸好张叔夜里钓鱼抽烟，身上带着火柴，张叔用火柴点着火，做了一锅稀饭，没有筷子，大家就用小树枝当筷子，张叔、张婶、父亲、我和小妹妹在废墟上吃了地震后的第一顿饭。后来，大家又帮助父亲和我把母亲和大妹妹从废墟中扒出来，她们母女俩永远的离开了我们，父亲和我用床单把母亲和大妹妹的遗体包裹好。两天之后，父亲和邻居们在附近的小学里操场的空地上挖了一个大墓，将她们母女俩和邻居们家里遇难的十几位亲人一起安葬在那里，后来，解放军救援队为了防疫，将尸体清走，不知埋葬在哪里。
地震当天，傍晚时分，人们开始寻找材料搭建窝棚，准备过夜。父亲和我，还有张叔，在废墟中找来一些木棍、塑料布、床单等物品，在空地上搭起了一个窝棚，父亲和张叔安顿张婶、我和妹妹进窝棚休息，父亲和张叔又到其他邻居那里帮助搭建窝棚，很晚才回来。这一夜，唐山市区一片黑暗，没有灯光，有人从废墟中扒出半导体收音机收听广播，大家几乎没人睡觉，一直熬到第二天天亮。
从地震后第二天开始，人们的集体生活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大家不分你我，一起找水喝，一起做饭吃，一起搭建简易房。随着大批解放军救援部队和各地援唐医疗队进入唐山，灾区人们的生存状况开始有所改善。那时，我变大了，不是15岁的小孩子了。小妹妹不久便被接到外地亲友家，留下我和父亲一起承受着震后艰苦岁月的煎熬。我学习美术，当画家的美梦灰飞烟灭。
唐山大地震那年，我妻子也只有15岁，大地震发生时，她在农村二姨家，幸免于难。我妻子的父亲马子臣，时任唐山市交通局起重运输队党支部书记。大地震发生时，马子臣的脚被砸伤，老伴被砸成重伤，胸部好几根肋骨被砸断，马子臣将老伴从废墟中救出来，老伴已浑身是血不能动弹。面对四周废墟下邻居们的呼救声，马子臣没有照顾自己的妻子，也没有先救自己的亲人，而是先救左邻右舍被埋在废墟下的呼救的幸存者，马子臣他一口气救了四五家十几口人，他们得救了，可是马子臣自己的父亲、老儿子、哥哥、妹妹、妹夫五口人却遇难了。天亮时，马子臣他想到自己起重运输队的支部书记，意识到应该马上到单位去，老伴痛苦地拉住他的手说：”老马，家里死了这么多人，你还上队上去？”马子臣说：“队上还有很多职工住在宿舍里，生死不明，我不去不行啊！”马子臣看着自己的老伴，说了几句安慰话就拐着脚去单位了。
早晨7点多钟，马子臣来到车队，车队幸存的职工看到马书记到来，大家有了主心骨。马子臣他马上把大家组织起来，抢救还被埋在车队宿舍废墟下的职工，使大部分职工获救。当马子臣他得知队里领导班子成员，除他之外全部遇难时，他毅然留下来，组成临时党支部，一面抢险救灾，保护车辆、物资、设备和档案资料，一面组织职工搭建简易住房、车间和办公室，为恢复生产做准备。大地震造成起重运输队职工、家属严重伤亡，马子臣他挨门逐户地做思想工作，问寒问暖，安排好遇难职工家属的生活。在他的领导和带动下，起重运输队很快就恢复了生产，为震后唐山市的恢复建设做出了突出贡献。
1976年9月1日，马子臣，作为唐山市交通系统抗震救灾的模范人物，出席在北京人民大会堂召开的《唐山丰南地震抗震救灾先进单位和模范人物代表大会》。并受到当时的中央领导人的接见。他的英雄事迹被录入《唐山交通工会志》中。
我家和我妻子家两个家庭的经历，是唐山大地震中千千万万个家庭的一个缩影。灾难中唐山人表现出来的团结、坚强、勇敢、向上的精神状态，彰显出了唐山这座工业城市以产业工人为代表的唐山人的优秀品德。灾难能净化人的心灵，让人性得以升华。面对灾难，唐山人没有眼泪，没有选择，忘记了曾经的恩恩怨怨，齐心协力，与灾难抗争，用行动捍卫着自己的尊严，英雄的唐山人让生命的赞歌在唐山的大地上唱响！
唐山大地震发生后，百年工业重镇瞬间变成了一片废墟，24万同胞罹难，唐山人在如此巨大的灾难面前，不等不靠，自我组织起来，顽强自救、互救。劫后余生的唐山人相互扶持，同吃、同住，经历了一段极其艰苦的共产主义生活，坚强地活下来！在全国人民和亲人解放军、各地援唐医疗队的大力援救下，唐山人在震后艰苦条件下，逐步开始恢复生活，恢复生产，重建家园。坚强的生活信念，使人们把失去亲人和家园被毁的痛苦深深地埋在心底，没有心理医生，而是自我疗伤！唐山人在与灾难抗争中，处处都闪耀着人性的光芒！
当年山东医疗队队员，临沂市人民医院脑科医院护士孙瑞冬保存着一本30多年前的援唐日记，在医疗队到达灾区后的第三天，孙瑞冬记下了这样的文字：“唐山幸存的人让我们敬佩不已，各种式样的帐篷紧挨着搭建在废墟上、路两旁，穿戴已比较齐整，伤势轻的人都在忙碌着，儿童们仍在忙着嬉戏，有的人家竟还在镇静地烙饼做饭，没有哭声，没有绝望，男人顶天立地，老人、婴幼儿被家人保护着”;素不相识的河北沧州市盐山县财政局局长马景政在网络上知道我从事唐山抗震文物收藏，将他珍藏的“抗震速写”画册送给我收藏，他在电话里动情的说：“伟大的唐山抗震精神是人类历史上的千古绝唱，空前绝后，这种精神无时无刻地在激励着我”。
震后，经过十年奋斗，英雄的唐山人用自己的双手创造出了人间奇迹，一座新城在废墟中崛起。凤凰涅槃、浴火重生，矗立的抗震纪念碑铭刻着唐山人奋斗的历程。不屈不挠、坚强勇敢的唐山人演绎了二十世纪人类历史上最具激情的一幕，谱写了人类与灾难抗争的伟大史诗，伟大的唐山抗震精神必将升华为全人类的精神财富，让世人传颂。历经大地震洗礼的唐山人，乐观、豁达，新唐山这座英雄的城市，是唐山人的自豪和骄傲。追思往事，我更加热爱我的家乡唐山，我的生命已融合在这座城市之中。
注：
焦子顶，唐山震前民宅多用煤炭燃烧后的炉渣与白灰混合建造屋顶，俗称:焦子顶，非常厚重。
抗震英雄马子臣
黄志强珍藏的抗震英雄马子臣当年使用的“唐山抗震救灾指挥部乘车证”
 黄志强珍藏的“山东省日照县抗震救灾医疗队”布胸章
1976年7月28日凌晨，唐山发生大地震，遭成重大生命财产损失。灾难发生后，全国各地医疗卫生单位迅速组建医疗队赶赴唐山地震灾区抢救伤员。当日上午10点，山东省卫生局接到卫生部电报，要山东省迅速组建800人以上的医疗队待命。山东省紧急部署济南、青岛、烟台、泰安、临沂、日照(日照县，现为日照市，当时为临沂行署管辖)等13个地、市及省直机关抽调精干力量，组成14个医疗中队赶赴唐山。山东省医疗队是最早进入唐山地震灾区的医疗队。山东省医疗大队除了前线14个中队在震区抢救外，还组织了8个列车医疗队，由济南军区医学校、25野战军医院等单位抽调的380余人组成，执行灾区伤病员运转山东、江苏、河南等省的救护任务。至8月15日，列车医疗队完成了2284名震灾伤病员运转、救护任务。山东省共接受了18次列车和108架飞机运来的伤员13006名，安置在18个地、市医院，经过治疗，有12894名伤员痊愈返回家园。
这枚“山东省日照县抗震救灾医疗队”布胸章是来自日照县的医疗救护人员配带的胸章，是山东医疗队队员最早使用的胸章。后来，来自山东各地的医疗队队员们统一配带了印有有编号的“山东医疗队”布胸章。
黄志强
唐山大地震幸存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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