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完这篇文字，已是清明，我去了南京鸡鸣寺。鸡鸣寺门前樱花烂漫，一如我素洁的心绪。踏过石阶向上走去，明媚的大殿即在眼前。朗朗的诵经声和着悠悠的佛乐让我的心很快沉静下来。微笑的大佛前浓香缭绕，我为母亲点燃一柱香，愿她的灵魂在佛明察的笑容里得到安抚而永眠……

    菩提树下，我沉默许久。此时夕阳的金辉照在庙宇的屋顶让这里显得十分宁静和祥和。在这里，我寻求到了心灵的依托，我在与故去的母亲进行着心的交流。过去的一切从我心里流过，对母亲的怀念就象一条细细的长廊已经让我走的很深很远。

    五年前的一个夏日，母亲把她的生命定格在了六十九岁。等我从南京赶回湖北老家，她已经不能说话。弥留之际，她一直悠悠的看着我。我知道她还有很多的事情没有做完，还有很多的心愿未了，她最放心不下的是我高龄的外公外婆。母亲是我外公外婆的独养女，自我继父去世后，他们就是一起生活着的三口之家。平时他们相互爱着、惦念着，又相互恼着把生命和岁月融合在了一起,我母亲就是外公外婆的精神支柱和依靠,相依为命是他们生活的全部!她怎么能走在外公外婆的前面？这生命的去留怎么就没有道理啊？我回身望着两位高寿的老人，悲从中来。母亲在我的泪眼中远去，她把老人交给了我们，把遗憾留给了她自己。在母亲化作一缕青烟的那一刻我双手合十，默默祈祷她忘掉尘世间的烦恼和痛苦,在天国里生活的幸福……

    人们常说，往事如烟。然而那些伴随我生命岁月的往事，并没有随着母亲的离去而淡漠，它成为我心灵深处最珍贵而历久弥新的记忆。我仅从过去的生活片段中，采撷一缕心香献给母亲，以表达对她深切怀念和感激之情。

    清楚地记得，三十六年前的冬天，我幸福地成为一名女兵，这在一个县几十万人一个名额的当时，可是我家乡一件盛事呢。母亲把我送上宜昌北去的列车，只说了一句话：“记住，你是咱们家乡的第一位女兵！”朴实的话语，难舍的眼神，直到今天我都无法言清母亲那不舍的眼神里对我有着怎样的期望！

    多年过去，不管在部队，还是转战地方，我都没有忘记母亲那期待的目光，没有忘记母亲对我说的那句话。来自血缘的反哺之情使我始终懂得怎样尽做女儿的孝道,但是我生活在南京，与母亲聚少离多，回家稀少还是给我留下深深的遗憾!每逢春节，总是早早收到母亲从千里之外寄来的融有母爱和故乡风味的香肠、腊鸡腿等，我常常凝视包裹，热泪盈盈。我深深知道，母亲对我的牵挂和想念，不是寻常日子能承载的呀。然而我却从汇给母亲的款项里，也留有我对母亲数不清的孝敬的目光而宽慰自己。哪里知道母亲是多么盼着我能常常顺江而上回到她的身边。在我亲历了母亲离去以后，我才明白母亲常常说：“世上只有瓜连籽，哪有籽连瓜”！其实对亲人的孝心，并不完全是要在外打拼给予她们于生活的资助和带去多少的富足，而是对亲人的一种亲情的责任。我现在才深切地体味了那句“子欲养而亲不待”的内涵。

    母亲是对我性格影响最大的人，也是对我人生态度影响最深的人。她坎坷的人生经历，真诚善良的品格，给了我教益和好的启迪。我从外婆那里知道，母亲打小天资聪慧，学习成绩优秀。由于是独养女, 外婆旧传统观念作祟，认为女孩子读再多的书也没有用，而让媒人张罗了上门女婿，十六岁的母亲屈服于旧势力而早早成家。四年后她出于对婚姻对家庭束缚的不满而义无返顾的冲破世俗而继续求学。二十岁的她，把不满八个月的我丢给外婆，毅然决然与我父亲离婚。这种举动在五十年代末期的农村，是大逆不道的，不仅受到族人的谴责，也遭到旁人的唾骂，曾在当地引起不小的震动。我外婆外公也伤心到极点，声称今生养了不孝女！我不知道当时的母亲隐忍了多少委屈，付出多大的代价才迈出去这一步。多年后问她，她也只是叹气。她就是这样义无反顾地走出家庭走出乡村，去实现她从小就立志：“行医送药，治病救人”的理想。在那个年代,母亲能够自己掌握命运的已经是凤毛麟角了。

    母亲毕业于卫校，在镇医院担任内科医生多年。她说，做医生，最讲究的是医德。我那时非常不理解母亲对常规病人的处理程序：病人坐定后，先是把脉很长时间，看舌苔，量体温；再是让病人坐着、躺下，然后用听诊器在胸部前后来回仔细听；问病史，查病源，追溯家族史。折腾半天，好不容易开了药，打完针，末了要走的时候还要千叮咛万嘱咐：三天后一定来复查。我心想母亲也不嫌麻烦啊！症状消失病好了就得了呗。多年后我终于明白母亲对我说的：“人命观天，不能有丝毫马虎”。所以她以“对待病人和蔼可亲，医术好”而为人称道，深得病人信任。病人前来指名挂号找“方先生”的居多。除此，她“身背药箱出夜诊,田间地头挖草药”也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至今，我还特别怀念我家门前那占据中心位置盛长着的薄荷；小池塘边妖娆地密密地开着的金银花；还有屋角边长着的鼠曲草、野菊、枸杞头和许多叫不出名字的草药，它们与屋旁坡梗上的杏花相映，我的家院简直就是最美的百草园。那时同学有小病，我俨然是小医生。用车前草给同学治疗疖疮；用鼠曲草的黄花做成药丸治疗风寒剧咳；到学校从来都是身带我家种的止痒草以同学备用；春天用荠菜花等中药熬好防病药汤带给同学。其实这都是母亲教我的。母亲说，你是医生的女儿，在学校就要有“小医生”的范儿。闲暇时我戴起草帽，提着竹篓，走向田野，采集鱼腥草、车前草等，回来洗干净、晾晒干，然后用铡刀切好，装入药柜。记得那鱼腥草腥味特别重，清洗的时候呛的很，母亲说，那可是治疗妇女病的好药呢。在母亲的熏陶下，我认识几十种中草药，并清楚地知道什么季节采制什么草药。故乡小村的那些布满藤蔓的小路上，每一条都留下我深深浅浅的脚印。虽然当初因为母亲的离家求学，外婆外公不曾理解，但母亲学成归来，他们却是至终支持母亲的工作。我老家屋前屋后的那些草药的耪地、种植、饬弄全是老人就是最好的例证。老人把种植的草药加工成成药，都是自觉自愿、无偿的行为，只是淳朴地知道是给母亲开药提供的备用。在老家的日子里，我一次次地为母亲的医术赢得众人的尊重和称赞而感到自豪，同时也非常钦佩母亲把命运掌握在自己的手中。

    在医院逐步走上正轨，倡导中西医结合治疗方针的时候，母亲已经是老资格的医生了。但是她对业务上的事情还是要亲力亲为。我从一件小事上感触很深。那就是她亲自用毛笔誊写一本本的药方。她书写特别规整，字迹特别漂亮，可堪称为“药典”。但那厚厚的一摞药典，却又像是一摞摞的诗文，分明富有药方和诗文的悠长韵味。母亲把它写好、仔细校对多遍才亲手交给她的助手。其实，她是不放心她的助手誊写药方，尽管她助手的学历比她高。她虽然年过半百，力不从心，但是她还是那样敬业精心工作，言传身教的扶持新人，而对名利和地位却非常的淡然。她永远放心不下的是那些依然敬畏“方先生”的病人。她告诫她的助手唐姐姐：要用心做事情，用情对待病人，世道再怎么变，医德要留心中不能变。我当兵几年以后，母亲还常常写信告诉我，她通过了县卫生局组织的业务考试；参加了镇级医院组织的岗位竞赛，都是成绩优秀。那时她已经五十多岁了。

    记得每逢过年过节,母亲的学生和朋友都会到我家请我母亲写喜帖或者新春对联。此时的母亲嘴上叼着香烟，手上拿着毛笔，歪着头写着对联，那派头那感觉，大有“桃李满天下”的欣慰，现在想起来还让我忍俊不禁。除此之外，母亲生活的情趣和幽默的话语，也是最让人亲近的。那些在医院工作的阿姨和姐姐们有什么心事，总会来找母亲化解，为难的事情也是由母亲主事拿主意。她爽朗潇洒的性格可见一斑。母亲有把随身带着的二胡，搬家多次，总是当做最宝贵的东西保护着。每每有朋友来访，母亲就会说，凡事不烦，我来拉段曲子给你们听吧。至今还萦绕我耳边的是那首“天上布满星，月牙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冤伸……”的歌曲，具有很强的时代特征。

    其实，我母亲是个命运很苦的人。她隐忍，能在黑暗中独自垂泪，但是她永远不用软弱应付命运的无情。她把对老人、孩子的爱埋在心底，独撑一个家庭，现在细想起来是多么不容易。我继父去世的时候，我和弟妹们都还在读书。一家七口人，全靠母亲工资生活，负担沉重。给我至深印象的是，母亲对我外公外婆特别孝顺。她发工资了首先把老人的生活费留好，利用下班时间回到乡下，什么时候买米、什么时候买菜总是安排的井井有条。外公外婆在老家过得平实而富足。族人对我母亲的恩怨早已了然。邻里乡亲对我外婆说：你家的闺女比儿子有出息! 母亲用她微薄的薪水为外公外婆带去不仅仅是生活的富足，也带去了那份沉甸甸的亲情!同时母亲又极为勤俭，她有计划地安排我们的生活，从不浪费奢侈。但对我们学习上的需求却不吝啬, 总是有求必应。那时候，母亲常常买回最便宜的肥肉熬成油，里面放上花椒、盐等作料，连皮带肉盛入瓦罐，很长时间不坏。炒青菜挖一勺放入，味道特别香，是我至今想起来还馋的猪油渣炒青菜。现在生活好了，但是我再也找不到那时吃猪油渣炒青菜的快乐感觉。我17岁的时候，知道爱美了，总是嫌外婆做的鞋子没有买的皮鞋好看，嫌自己缝纫的书包土气，含蓄的与母亲提起，她一点不含糊的拒绝，但是我用的圆规、钢笔可是我们班里最贵的。她说要把钱用在刀刃上。尤其那些到医院来的病人，母亲给他们买吃的，送衣服，接济他们更是常有的事情。母亲说，你看那位来看病的大妈，她常把种的青菜送给我们，你说她又困难，我们能不帮？我母亲总是教诲我：“救人不图报，才是良心好！”。母亲的乐善好施，总是让我在小事情里悟出大道理。她教会我做人要知深浅厚薄，做事要掌握分寸；为人只有“舍”才能“得”。她用点滴事例教会我珍惜拥有的一切，为社会做有益的事情。从母亲这一代人的身上,我看到更多的是淳朴和善良、贤德和勤劳，以及对平实生活的满足。在我继父去世的三十多年间，我和弟弟妹妹从上学到工作到成家立业，母亲在儿女的成长和进步里得到安慰；在孙儿绕膝的快乐里寻找到人生如意；在外公外婆的健康里叙写天伦。她在一次次感伤命运的无情和人世的悲悯里，依然坚强！她找到适合自己的生活方式，性格豁然。她问自己，困难又能如何？母亲就是这样象一棵大树，为儿女遮风挡雨，用母爱为儿女撑起了一片明朗的天空!

    人们常说，有父母在的地方就是家。如今我对家、对母亲最深长的依恋已经永远留在了我的记忆中，那其乐融融的画面也只能够在梦里再现，我想对朋友们说：珍惜有母亲的日子！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母爱是不需要努力就永远属于我们的!

    如今，我端详母亲的照片，一遍遍思索她的话，要好好生活和工作，要多做有益社会的事情；要孝敬外婆外公；姊妹之间要和睦。母亲，您的话我都记着呢。

    初春，在一个油菜花盛开的日子，我回到了湖北，回到生我养我的地方，站在老宅许久，过去的一切从我眼前掠过，依稀又看到母亲在忙碌着草药，老宅门前薄荷茂盛，透着清香。

    母亲工作过的医院规模扩大，装修一新，那个曾经饱含亲情的二楼母亲的宿舍，灯还亮着，仿佛还留有母亲的气息。

    在离开湖北的前夕,我再次去了母亲的墓地,青藤蔓过石碑,母亲看着我露出会心的微笑,好象在向我说，你路途辛苦，什么时候再回来呢?

    一缕心香----献给我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