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本来就读于吉林一中。那是吉林市最好的中学，高中毕业时可以保送上人民大学，但毕业前爸爸患了偏头痛，休学半年，错过了升学机会；本想继续读书，但为响应国家号召来到当时唯一一所中专学校充实教育队伍。这一干就是大半生。

爸爸、妈妈同在一所学校。他们相识，相爱，最终结为夫妻。解放以后，由于公私合并，爷爷到公立医院当起了医生，昔日门庭若市的辉煌已逝，儿女们成家后也只能自顾自。我刚出生时，市场还比较繁荣，家中日子也还不错。三年后妹妹出生，食品实行供给，家中渐显拮据，日子一天比一天难过。我和妹妹自小身体不好。没有老人帮忙，爸爸和妈妈整天忙着开会学习，照顾孩子绝对是他们的弱项。两姐妹不断生病住院，耗尽家中所有财力，只能靠举债度日。

六十年代，教师的口粮要比工人少，每个月只有几斤细粮，也就是大米和白面。一个人好像只有二两豆油，其它全都是不知放了多少年的苞米面和高粱米。粮食自然不够吃。每到月底，爸爸就会想尽办法让我们吃饱。他把土豆蒸熟，和到苞米面中，然后再蒸熟或者烙成饼，只为填饱俩姊妹的肚子！即便那样，爸爸也常常填不饱肚子。就是从那时起，我渐渐开始心疼爸爸，感觉到了他的不易。印象中，妈妈出差去过一次北京，带回了几十斤挂面。吉林市是买不到这些东西的。为了解决家庭困难，妈妈差点放弃教师的工作到副食品商店当售货员！

我和妹妹曾经有过一段时间在爸爸学校读书。每当中午吃饭，爸爸会把大米放在铝制饭盒里，放一点点豆油和葱花，再放些盐，蒸出来的饭散发着扑鼻的香味！我和妹妹大口的吃着，爸爸却只是在一边啃着苞米面窝头就着白菜土豆汤。我上小学的时候，一次，爸爸忽然晕倒在路上，到医院后被确诊为低血糖，同时也被发现得了肺结核。住院的日子里也是爸爸伙食最好的日子。我和妹妹经常去医院看望爸爸。病号餐对我们姐妹诱惑很大，赶上医院吃饺子，爸爸会把几两饺子放到床边，看着我们俩姐妹狼吞虎咽般吞下，爸爸只好挨饿。长大后想起这些我常常会任泪水狂流！

小时候的我最盼望过年，这时的爸爸会提前几天琢磨三十晚上那顿年夜饭，用有限的食物努力为我们做上一顿“丰盛的”晚餐。每到过年，能吃上几顿酸菜馅儿饺子，有鱼有肉是我童年最幸福的时刻！

我和妹妹都出生在六十年代，刚好赶上了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拉帮结伙、您争我斗，大串联、大批判，虽然不知道在革谁的命，但兴奋浮躁的人们依然斗得死去活来。学校也在不停的闹腾。女中解散，爸爸又来到小学。文革中住牛棚，挨批斗，我还端着小饭盒给爸爸送过饭。家庭的重任以及人与人之间的争斗令所有人都会焦头烂额，所以那时很少见到他笑。

小时候，我不喜欢和爸爸走在一起，因为他 对我们管教得太严厉。如果我们在学校里和同学发生矛盾被他发现就会在众人面前被罚跪，而且不许告诉妈妈！我的尊严也曾受到伤害！那时的我对爸爸多少有些怨恨。

还记得很小的时候，家中没有厕所，我和妹妹需要到邻院如厕。隔壁院子里种了好多夜来香，夏天的夜晚，一朵朵黄色的夜来香散发着迷人的香气！偶有一日，我和妹妹耐不住夜来香的诱惑，偷偷摘下许多花朵带回家中。此事马上被爸爸发现，他勃然大怒！在严厉训斥一番后，爸爸要求我们俩姊妹马上把摘下来的花儿送回主人家，当面道歉！我和妹妹流着眼泪上门道歉，那种感觉比被打还难受！

我从小喜爱图书，家中却很少有儿童读物，我常常要到邻居家里看小人书，即便邻居一家人在吃饭，我也不肯离去。每次被父母叫回家后都会受到批评。大人不喜欢我们在人家吃饭的时候仍然逗留，这会让大人感到很难堪。再大一些，我可以从别人家里借些图书回来，在归还图书的时候，爸爸忽然发现图书有很多皱褶，这一发现又让我经历了一次永不会忘记的教诲：我在爸爸的监督下，一页一页把图书整理好，压在枕头下，直到完全平展才归还主人。从此，我对图书的爱惜远胜过其它物品。

六、七十年代的北方城市，大多住的是平房，冬日里要烧煤取暖，夏天也要生火做饭。隆冬季节，我们还在睡梦中，爸爸就会在刺骨的寒风中起大早劈柴生火，做饭。我们总会在房间慢慢暖和时被爸爸叫醒。

我家房后有个不大的院子，种了两棵山葡萄树，爸爸在院子里还挖了个地窖。院子木篱笆边，每年都会种上几棵向日葵或者其它植物。我喜欢看爸爸在春天的时候把葡萄树从地下挖出来，架到葡萄架上面，修枝浇水。心中的希望和葡萄的枝丫一起生长，那份期待陪伴着我度过许多日子。一到深秋，满树紫色的葡萄让我们欣喜若狂！一把葡萄塞到嘴里，满口紫色，那种甜一直到心里！那是全家人开心的日子！吃不完的葡萄会被爸爸摘下来，用清水洗干净，煮开，晾凉，放入大玻璃瓶里。这就是我们最原始的葡萄酒！

爸爸有一双巧手！从小就觉得他无所不能！家里的收音机是爸爸买来电子元件自己装的，所有的家具几乎都是爸爸一钉一铆自己做的。过年时，爸爸会为我们做上一盏漂亮的灯笼。夜色中，五彩的灯笼旋转出美丽的图案，羡煞邻居，最终它竟长了翅膀般“不翼而飞”！

爸爸喜欢养花，妈妈经常调侃：喜欢养花的男人生闺女。爸爸笑而不语！校园里到处都是爸爸精心栽培的鲜花，爸爸一退休，鲜花随即落败，一片萧条。

爸爸做一手好菜！我的厨艺大部分都是在给他打下手时学来的。当兵以后，我的地位也随之改变，在家中会有话事权；爸爸也很少对我提出批评，更多时候是默默的为我和我的小伙伴做一桌东北菜，开心的看着满屋子的客人吃着他烧的菜。他从不吝啬，从不抱怨，从不知疲倦！直到有一年年初一早晨，爸爸在我广州的家里，一人在厨房忙碌，女儿起床后看到姥爷，心疼的问候到：新年好姥爷！姥爷辛苦了！他们都在睡觉，您干吗起那么早？爸爸连连说着：没事儿，没事儿，姥爷睡不着！女儿走开的时候，爸爸的眼圈红了……

刚巧，我看到了这一幕！

爸爸把好东西都留给别人！这也是让我“痛恨”的“美德”！只要是儿孙喜欢吃的东西，哪怕是放到变质他都不会去吃一口！这常常让我们很难受！现在的生活好了，什么都有，可他依然如此，已经变成习惯！他喜欢看着儿孙们吃！尤其是两个女婿和外孙、外孙女！他望着孩子们吃饭时的眼神格外温柔，格外慈祥。这习惯非常折磨人！

爸爸一辈子兢兢业业，工作上一直口碑非常好！他“拼命三郎”似的工作态度，常常被校长挂在口上，是教育其他老师的典型。学校里所有老师都喜欢爸爸，他有求必应，有难必帮！

我猜想爸爸一辈子有两个愿望没有实现，一个是两个女儿没有读大学，另外一个就是膝下无儿！

我初中毕业升入重点高中，本应顺理成章考大学。爸爸也在期待中等待着那一天。江城日报的一则消息，使我产生了新的理想。我的决定，彻底打碎了爸爸的梦想，也改变了我人生的轨迹！报纸刊登了空军吉林军医学校北空护训队招收女兵的消息！我发了疯似的要当兵。妈妈刚好去外地出差，爸爸一脸阴沉不许我当兵。我那个时候身高一米六八，体重只有一百斤，巨大的压力让我寝食难安。我继续报着名，与爸爸沟通着。爸爸躺在床上，眼角挂着晶莹的泪花，口中不停地叹着气！他希望我考大学！那是他未完的梦！我是他的全部希望！

妈妈的回来改变了局面。她认为当兵是一个很好的选择。那个年代的女兵（特别是女干部）非常让人羡慕。自己的女儿能穿上军装也是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情。考大学要两年以后（我们那个时候高中是两年），何不把握现在。爸爸在妈妈的劝说下渐渐开始转变，同时也把许多顾虑告诉妈妈：十五岁的孩子就要离家远行，今后做的还是护士，她还不懂护士的艰辛。等她毕业工作后，会不会为今天的选择后悔？那个时候做父母的该如何向孩子交代？

在父母争论的过程中，我一点点感受到我在他们心中的份量。爸爸对我的未来寄予厚望！他希望我能成为家中的栋梁。妈妈也用女人细腻的思维向爸爸描述了女儿的未来：穿上军装的女儿绝不会比考上大学的孩子差，当上护士一样可以继续学习，不断进步。

大人的意见达成一致后，爸爸就在惋惜中开始关注我当兵的问题。入伍过程竞争非常激烈，我们区一共只有八个名额，第一次体检就没有我的名字。当时来吉林接兵的是空军四六四医院的干部。他们见过我本人，也了解了一些我个人情况，非常希望能把我带走，在得知体检名单上没有我的名字时立即通知了爸爸。爸爸找到教育局与相关领导“理论”！凭借当时的硬条件，我应该可以参加体检的，却由于各种原因险些让我的梦想落空。在爸爸努力争取下，我顺利进行了体检并通过政审。爸爸、妈妈的爱让我梦想成真！在这里，我还要深深地感谢当年接兵的干部。正是由于您们的坚持才会有我的今天……

虽然未能读上全日制大学，未能实现爸爸的梦想，但我相信，现在的我一定也是爸爸的骄傲和自豪！

没有儿子的结果无法改变，他把更多心血倾注在外孙、外孙女身上。从幼儿园开始，直到外孙考上大学，十几年的岁月一直是二位老人陪在外孙身边。这期间，我的女儿也在吉林市读了两年半的小学。从吉林市到山东，从山东到广州。外孙所到之处就是二老的家。当我把在潍坊上艺校的外甥转到广东省舞蹈学校上学后，父母也随着外孙来到广州。在广州生活的四年半，一日三餐，餐餐丰盛，每一顿饭菜都是伴着爸爸的汗水完成的！广州的炎热让爸爸白皙的皮肤变得暗红，满头青丝渐渐脱落，斑驳霜白！

每周两次去广东省舞蹈学校看望我的外甥是他的精神寄托，每天晚上与我们短暂的交流也是他最满足的时刻。

我女儿高三那一年，爸爸每晚都要做好饭菜，挤上公交车直奔执信中学为外孙女送上可口的饭菜，同时把第二天的早餐也带给她。无论我如何劝阻，无论外孙女如何推辞，他都风雨无误，准时抵达！这就是我最深爱的爸爸！我女儿的外公！

在广州期间，爸爸和我们一起经历了两次搬家，他唱主角！广州的新家是爸爸和我一边商量一边施工，并在爸爸的监督下简单装修的。每一件家具，每一个螺丝钉都带着爸爸的气息。在先生缺席的情况下，爸爸、妈妈和我完成了搬家工作，接下来的整理也都是在父母的帮助下完成的。

外甥和我的女儿同一年考上大学。在等待录取通知的那段时间，爸爸急切的想回吉林看看！那时候刚好妈妈提前回了老家。爸爸惦记妈妈，但他嘴里不说。从他急切的表情里我感觉到了他的焦虑。每天莫名的烦躁，在小区院子里兜来兜去。他的眼中，广州毕竟是女儿的家，他舍不得离开女儿；但他更惦记我年迈的妈妈，舍不得生他养他的老家。那里有他逝去的父母，有他的兄弟姐妹。人总要落叶归根。我大哭，使出浑身解数做思想工作！他只是不断的告诉我去看看就回来，还把一些衣服留在了广州。老公也相信爸爸一定会回来！爸爸真的走了！带着我们的期待回了老家。这一去至今未归！无论我如何做二老工作，哪怕是冬来春回，都无法打动他们坚强的决心！他们是怕给我增添麻烦，增加我生活负担！其实，我们早都不会为衣食烦恼，我们可以为老人请上工人，全天照顾他们的生活。

退休十几年，老师终于苦尽甘来，生活一天比一天好起来。他们二老把一半的积蓄用来抚养妹妹的孩子，从不抱怨。我能做到的也就是为他们置办些家用电器，改善他们晚年的生活质量！

人生这几十年，我恃宠撒娇，不知道无意中“伤害”过爸爸多少次？但是，我知道爸爸从来没有“记恨”过我。

爸爸抽烟，一根接着一根。长大以后的我，经常为此事大声批评爸爸。爸爸很委屈，也会很有份量地告诉我们：让他戒烟毋宁死！他一辈子只有这一个爱好！戒烟等于戒命！

记得年轻时回家探亲，临走时爸爸要为我炸许多肉丸子带回部队，我抱怨丸子太硬，爸爸没有讲话，从颤抖的动作里我感受到了他内心的委屈。

爸爸为我们煎锅贴，为了让锅贴好看，他放了些芡粉，我情急之下大声制止，爸爸仍然一声不响，继续为我劳碌！

这还是您吗？爸爸！还是那个脾气很大，做错事会让我下跪的爸爸吗？您的威风，哪里去了？爸爸，您把大半生都无私的献给了教育，献给了我们！您桃李满天下！

现在的您，守候着老伴儿，为她数药片，为她量血压。您总是处在无私的状态，您总是守候在电脑那一边等待儿女的出现！

每当听到我们回家的消息，您一定会留一盏灯守候在那里，直到孩子们平安归来！

看到儿女的到来，您会打起所有精神，忙前顾后，亲自下厨为我们做饭！爸爸，您已经不年轻。

您害怕孤独！可您甘愿孤独！

爸爸，我知道您心里需要什么！

我知道，您希望我每天都能在电脑前呼唤您，向您倾诉，与您叙叙家常！

我知道，您希望我能常回家看看，哪怕一天，您也不嫌少！

我知道，我们的幸福就是您最大的心愿，我们的健康就是您最好的祝福！

我也要告诉您爸爸：您和妈妈快乐我们才快乐！您和妈妈幸福我们才更幸福！您们的健康就是我们的福分！您们长命百岁就是儿女最大的企盼！

不要惦记我们，我们已经成熟！

保重好自己，让我天天能看到您饱满的精神，安享晚年的福！

爸爸，对我就是一座山！顶天立地！永不服输！

爸爸，对我就是参天树！遮风挡雨！用爱守护！

您的恩情，女儿会永远铭记！我不仅遗传了您的基因，更继承了您的美德！用心待人，勤劳人生！

我也要把您的美德传给女儿，要她有一颗善良的心！

爸爸，千万记住，您和妈妈要保重身体，冬天来时来广州住住！有女儿的地方就是您的家！

2012-3-4第九次修改